背負一生 卡門的婚宴結束,她的弟弟尼克與妹妹艾莉絲及幾個朋友在酒後狂歡後駕車上路,在深夜的鄉間路上撞死了一個小女孩…… 這天是她幸福人生的起點,卻是另一個女孩生命的終點。 這件輕於鴻毛的意外,從此成為他們必須背負一生的重擔…… 社交生活 外面天氣嚴寒,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已有一半結了冰。雖然如此,尼克還是赤身裸體。他光著身子躺在一張潮溼的床墊上,心中也不得不暗自承認,聞起來味道滿糟的。屋�非常陰暗,唯一的燈光來自客廳的電視,在地毯上劃過一條光影。現在可能剛過黃昏,也可能天將破曉,他連今天是幾號都不知道。不但日期,連月份也搞不清楚。但一定是冬季,他很確定。他不知道自己迷失的原因,是因為又一次踏出時間的路線之外,或只因為他嗑高了。管他的,今天是完美的一天。開車亂晃、然後回家待著,還滿忙碌的。回到家把他的電影收藏拿來播放:《末路狂花》、《雙面薇若妮卡》。有個女孩來他家,是其中一名新妓女芙洛麗。他們玩得很開心,他記得,卻回憶不起其他細節。他們拍了許多拍立得照片。 他走入客廳時,電視正播放一臺看似複雜的健身器材廣告。他努力集中精神。器材是練腹肌用的,如果使用它,能讓身材變得很棒,而且不用時還可摺疊收藏。這廣告對於維持他的體態絲毫沒有幫助,腹肌器的世界和他一樣,都無法接觸一般人的生活。雖說概念不錯。結實的腹肌可能是他計畫中個人改造的一部分。全新改良過的包裝一定能是整個計畫的一部分。從這�,他的思緒又飄向一系列冗長的愉快記憶,關於某晚他在林肯公園遇見的女孩。那還是高中時期。 他起身在屋內遊盪,翻找地毯上散落各處的瓶子。都是空的,和骨頭一樣乾巴巴。他在沙發上坐下,然後躺下來構思對策。 * * * 天色還是很暗,也許是又變暗了。他走進廚房,彷彿一個偵探,循著一抹血跡和破碎的玻璃前進。這間公寓一定曾被破門而入,廚房的地板黏答答的灑滿啤酒,他把一隻腳拔起,差點失去平衡。往下望,他看得出有事情不對勁。他的大拇指。看起來並沒有真的附著在腳上,感覺怪怪的,每踏出一步就微微一抖、一扭。拇指上蓋有硬皮,但血還是滲了出來。他得處理一下這件事,這一定得放在日程�。 冰箱�,有一罐塔塔醬和貝殼型保麗龍盒。貝殼在大喊「不要打開」。 沒有啤酒,連櫃子�也沒有。在碗櫃�,他找到一張揉亂的紙,�頭有些可可粉顏色的粉末。他把紙張湊近鼻孔,但剩餘的粉末不夠讓他嗑上一口。 他很快就得再補貨。他逐漸有了不安的感覺,負面思想強硬地擠進腦海。是時候找到沙發,躺下來休息幾分鐘了。 * * * 他打給馬丁,那個藥頭,但只打進他的電話答錄機。他留了言,抽了幾根菸。他努力保持耐心,但當你即將崩潰、有張砂紙在血管內拚命流竄,保持耐心就會變得很困難。 找到馬丁是最佳選擇,因為只要多付點錢,他還會送貨到家。尼克只需要過街從提款機取點現金,然後回家等著就行了。提款機�還有不少錢。他這次喝得酩酊大醉前,已經在工地做了許多加班活兒。他得考慮回去上班了。但是,再等等吧。 馬丁一直回電,於是尼克準備出門。今晚沒有藥了,他得退讓一步改喝酒,而附近沒有一家商店願意送貨到他家。外出意味著挑戰。例如,穿上衣服就是挑戰之一,家�有那麼多難搞的階梯,還要找衣服,找乾淨的衣服,或是夠乾淨的,然後要穿起來。鞋子也是個問題,在床上待太久後,他的雙腳已經浮腫,加上現在多了大拇指的傷,如今看起來顏色不對勁、腫脹得超乎尋常。他不可能穿得上鞋子。 他自己把東西從高高的衣櫃上拉下來,一支老舊的木製網球拍砸到他的頭。他現在知道被打到有多痛,因為他差點就清醒過來了。 「有了!」他找到了以前穿的舊拖鞋──是他在戒毒所其中一次恢復期間,卡門送他的禮物。鞋�有絨布襯墊,沒有鞋底,前端還印著唐老鴨圖案,但他覺得這雙鞋很適合,真的。 他跌下樓梯,但在樓梯底檢查時,他沒受傷。他的車以歪斜的角度停在兩格車位中間,他靠近車子前就知道卡門已經來過,並把方向盤鎖住讓他不能開車。這些日子她都不和他談話。她去了一個聚會,�面的人告訴她這麼做最好,設下界線,讓他陷入谷底。卡門總是只做正確的事。去她的。 他在艾許蘭街招了輛計程車。車子靠邊停下,�面出來四個、也許五個人──女生穿著雞尾酒晚禮服,兩個男生則是晚禮服外套。「好好狂歡吧。」尼克祝福他們,一邊低頭鑽進後座。 計程車司機是個戴著針織毛帽的黑人男性,身材如此矮小,尼克幾乎看不到他在方向盤前的身影。尼克爬進車�時,他轉過頭說:「抱歉,我不能載你。」 「你是開計程車的吧?」 「我不想惹麻煩。」 「不會有麻煩。我只要你載我去貝爾蒙街。」 「不行,我必須請你下車。我下班了。」 「但你讓我上車了。」 「不是,我是讓剛才跑趴的那些人下車。現在我下班了。」 尼克繼續和他爭執了一會兒,但矮小男子卻不退讓。尼克實在不確定這司機哪�有毛病。 他又花了好久才找到另一輛車──今晚這麼多人外出真是奇怪,而且好多人都喝醉了──但他終於招到車,而這次他順利抵達貝爾蒙街。這名司機,看起來體重應該超過三百磅,還告訴尼克他推薦的餐廳,他很喜歡「老鄉村吃到飽」。他看起來是吃到飽那型的男人。尼克現在全身緊繃,即將瀕臨崩潰。他非常安靜地坐在後座,盡可能讓他的存在顯得渺小。他們停在商店前面時,他打算讓計程車等他一下。 「先付錢再說。」 尼克認為自己掏了張二十元鈔票,但也可能是張五十元:「你會等吧?」 「我就停在這�。」他說。但一旦尼克踏出車外,計程車立刻咻一聲開走了。 貝爾蒙街的這家店不是一般人購買普通酒類飲品的地方。這�既未存放上好的干邑白蘭地,也沒有銷售員幫你推薦適合不同餐點的葡萄酒。這�只賣啤酒、烈酒、品質不佳的甜酒、香菸和牛肉乾,大概就這麼多。櫃檯後的店員對於閒聊毫無興趣,身上散發一股演出結束後的萎靡不振,臉上透露的訊息是:他什麼怪事都見過,現在什麼都懶得在乎了。這家店最棒的地方──是這�的特色,也是這�有名之處──就是老闆肯把酒賣給任何人,無論對方狀態如何。 店員身後有台收訊模糊的小電視,正播放人們穿著晚禮服和燕尾服跳舞的節目,還有大樂團在後面演奏。 「這是什麼?羅倫斯•威爾克秀嗎?」 「醒醒吧。」店員說:「這是新年前夕晚會,今年是新的千禧年,他們現在在洛杉磯。整天都在播這個啊,晚會先從太平洋一個小島開始。你今天都去哪神遊了,老兄?」 「他們還像在九九年一樣狂歡,因為現在還是九九年。」他身後一個年輕的聲音說道,那是個年輕人,穿著一件棉夾克和絨布手套。他上下打量尼克,指指他的拖鞋。 「鞋子不錯喔。」他說。看來他是個時尚評論家。 要是買啤酒,他就得處理今晚不想面對的交通問題(他發現,對於像他一樣的重症酒鬼,啤酒算是滿諷刺的酒精選擇)。他決定買兩瓶傑克丹尼爾威士忌,算是比較精明又好攜帶的選擇。他又加上幾條賀喜巧克力棒,並隨手塞進口袋�。 他在商店後面的小巷灑了泡尿,然後拿起其中一個瓶子猛灌幾口。要這麼做,他必須像昔日西部的採礦者一樣高舉瓶子,為了把動作做到確實,他用手背抹抹嘴說:「嗚哇!」 他默默對自己的笑點發笑。此時一輛小貨車緩慢地開進小巷,他往旁邊一站。墨西哥籍的收舊貨工人在夜間到處撒網,尋找廢鐵。他們可沒有國定假期。他們從車窗口凝視著他,彷彿他是路邊的景點,但不是有意思的那種。 他看見剛才店內的年輕人也回到巷子�。他把兩手啤酒擺在垃圾箱上,開始快速開罐、喝乾,喝得越快越好。原來是旅伴啊。 「我沒發現今天是新年前夕。」尼克說:「好險我沒錯過所有慶祝活動。」他用瓶子輕點年輕人的啤酒罐。他靠向垃圾桶,抬頭望著天空,尋找幾顆亮光充足、可以穿透周圍城市燈火的星星:御夫座的五車二、北斗七星、南邊的北河三。他保持仰頭姿勢,等待威士忌燒透全身,這是收益的時刻,每一處飢渴都能餵飽。 年輕人半句話都不回,只是又拉開另一罐啤酒。他們兩個都以自己的方式同樣忙碌著,努力讓自己情緒高漲。等到他們終於停下,愉悅地頭昏腦脹,便一起坐在某人家的後門階梯上彼此陪伴。小巷內很冷,但很友善。他們醉得差不多了,就聊了一會兒天。年輕人叫做阿利斯,他從西北大學休學,或是被踢出校門,他沒交代清楚。他今天很早就開始在派對狂歡,當時他身邊還有很多同伴,他還穿著有襯�的夾克。尼克告訴他關於一個人不錯的妓女芙洛麗的趣聞。有個人和自己處於同一個波長時,像這樣來點社交生活還不錯,。 「重點是,」他告訴年輕人:「即使有時非常麻煩,我真的還是很喜歡喝醉。」 他們都同意這句話。尼克看得出他們之間有條連結,可能真有個人能了解他。 「我知道某些事,是大家都還不知道的。」 「像是預測未來?」阿利斯點起一根帶甜味的短菸。 「不,不是,我了解宇宙。我有時候會吸,你知道,海洛因。」 阿利斯沒有回應。尼克覺得沒關係。 「有時我真的嗑高了,就像走進一個房間,�面都是控制桿和開關,而我完全知道每件事該怎麼操作。從宏觀到微觀,我知道宇宙深處的星球名稱,也了解次原子粒子的變化。我知道廣義相對論如何與量子機制連結,如何稱出地心引力的重量。我很清楚萬有理論,雖然目前還不存在。然後我清醒過來,一切都消失了。」 「太糟糕了。」阿利斯回道,尼克感覺之間似乎隔了很長一段時間,但也許只有一分鐘之久:「你不會剛好有另一頂帽子吧?」 美味的三明治 尼克航行過一片非常工業化的雲霧,這是蓋瑞鎮。太空人就把宇宙的味道形容成這樣──鐵鏽的火星味,而且怎麼不行呢,宇宙就是個鐵工廠,�頭進行著各種創造和毀滅。他正前往聖路易的郊區。 他在便利超商停下。他們有賣一種他喜歡的三明治──花生醬配果凍,但切掉麵包邊,將白吐司的邊緣捏起,做成一小方塊的美味。他買了兩塊和一瓶可樂,然後,人還在停車場,就用可樂罐把海洛因壓成粉末。 珊娜•瑞德蒙住的公寓在一棟簡陋的大樓內,周圍環境單調、幾乎沒有建設發展。有時他試圖猜想誰會住在這�,又是為了什麼。開發公司打算以巴黎風格為主題增加環境的生氣,所以街名都帶著異國風情。雪倫住在捷克柏路,剛好在聖傑門大道尾端。他拜訪她已有二十個年頭。她曾住在移動式組合屋內,所以搬來這�算是升了一級。直到最近,她都在一家工廠當經理,工廠製造某種對另一種東西相當重要的東西。兩種東西的名稱他都忘了。 但她現在不再工作。她的癌症擴散。她昨天打來,說有東西要給他。 「嘿。」她打開門時,他說道。總是削瘦的她,現在嚇人地瘦弱,而且走到哪都拖著一個附著小輪子的氧氣罐。然而從氣味看來,她還在抽菸。 「天啊,你看起來真糟。」她先發制人:「你病了嗎?」 「只是一點感冒。」 「嗯,抱歉讓你大老遠趕來。我來泡咖啡。」 「不,我來吧。」 他們聊起她兒子,現在正替百威啤酒公司開卡車。 「薪水不錯。」她說:「但就算一年給我一百萬,我也不願開著那輛大怪物在城�繞,還得在小巷�倒車,被大家猛按喇叭。」她停下調整呼吸:「他們說我活不長了,而我想給你一些東西,你知道,在我──之前。她從未離開過我,你知道嗎,她一直保持聯繫。有時她對我低語,有時她出現在我夢中。」 「她在每個人的夢中。她是我們夢中的明星。」 「在我夢�,她正跑過一條石磚,或是石頭路。空氣很熱,是下雨的夜晚,石頭很滑,但她比空氣更輕一點,或是那地方比較沒有重力,所以她沒跌倒,只是跟著向前滑,一路放聲大笑。我也不知道,也許她是從現在生活的地方託夢給我。她要我看看別的東西,不只是她在那輛車前奔跑的身影。」 「沒人看見她。」他撒謊。他也沒說他們開車時只開了霧燈。 「她是個粗心的孩子。總在工地玩、爬很高的樹,過馬路也不聽我的話,從來不注意兩邊。你可以告訴他們,其他那些人,不是說是她的錯,但也不全是他們的錯。」 「我會,我會告訴他們。」血液中有顆強力止痛劑在流竄,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個乘風飛翔的信使。他可以把這份赦免帶回家。 她得停下來對紙巾咳嗽。她在沙發邊擺了一捲,腳邊的地板上有個垃圾桶:「不好意思。」 「妳有癌症啊。妳不需要道歉。」他趁著她還想多講的心情問道:「妳覺得她為什麼會在三更半夜想要回家?」 「喔,我想她只是討厭朋友家的吵鬧聲。他們吵得很兇,夏蒙家那對夫妻。警察老是得現身把他們拉開,但他們對自己的孩子很好。凱西在家總是惹泰瑞心煩,而我那些日子又老是迎合他,那是我一直以來的遺憾,我認為那是她被上帝帶走的原因。我當時沒替她反抗她爸爸。我只能讓她什麼時候想去哪都行。等我一分鐘。」 她起身拖著小罐子走向臥房。她回來時在尼克身邊坐下,只剩一把骨頭的她坐下的力道還是沉甸甸的,彷彿剛剛跳傘落地。她把一小塊折成四方的衣服放在膝頭。藍色牛仔短褲和格子襯衫,還有一雙掛了小珠子的印第安軟皮鞋。 「我沒法和它們分開,連洗一下都不能,所以痕跡都還在,血跡和泥土。無論如何,我想把這些給你。」她的鼻孔像潛水者用力吸氣:「我只要你知道這對我的意義有多重大,所以你絕對不會忘。」 「沒有人會忘記。」他告訴她。 突然間,珊娜不再說話,只是吸著菸。 「你嗑得神智不清了,對吧?」 「對不起。」 「不,沒關係。我知道你是毒蟲,我也知道你對我撒謊,所以我們才能一直見面,所以我才不會怪你。重點是,我早已不再責怪任何人。她也一樣。我是從她那邊知道的。那一晚發生的事註定會發生。都結束了,你被原諒了,她原諒了我們大家。她放我們走了。」 他能理解她說的話,卻遲遲找不出合理的回應。他第一次想要感覺到什麼。他坐了好久,女孩的衣服和鞋子擺在他膝上,等待自己感受到一絲情緒。但藥劑蒙蔽了方向,隱藏起來的當下又讓身邊充滿色彩。接著一切都瓦解了,他飄浮起來,越過了意外事故、這位母親和她的女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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