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論生死的書,沉重。人在慘綠青春要求完美過於急切當頭,和進入中年開始驚覺有限的短暫以後,很容易眼光一轉,忽見滿街來去都是未來枯骨,無處不是腐敗的跡象和死亡的黑影,很難不想到那個終極問題……
周末到普林斯頓去,一進迷宮書店立刻就看見平台上有本談卡繆的《值得一活的人生》,剛好正是我近來不斷在想的問題。左右幾本也是相關的,一本是談自殺的《留下來》,又一本是《閒談死亡──從托爾斯泰到普里莫.列維》。我抱了這些書到書店深處角落,坐下來慢慢翻閱。很想都買了,最後只買了卡繆那本,其他打算回頭買電子書放在蘋果平板電腦上(實在是家裡書架上全滿了)。
討論生死的書,沉重。人在慘綠青春要求完美過於急切當頭,和進入中年開始驚覺有限的短暫以後,很容易眼光一轉,忽見滿街來去都是未來枯骨,無處不是腐敗的跡象和死亡的黑影,很難不想到那個終極問題。
自殺,或者終老,如哈姆雷特所問「活還是不活」,以及切切相關的為什麼活怎麼活,是個始終存在的問題,只不過我們通常迴避。也許出於恐懼,也許覺得只是廢話空言,總之丟到一旁假裝一切晴好,留給無畏無聊的哲學家去折騰,先老老實實過日子再說。不能說這種態度不對,因為人生沒有方子,迫不得已騎著馬找馬,無法像釋迦等到菩提樹下坐定想通了再開始。而且,未必談得出所以然來,連哲人間都各說各話爭論不休,可知問題之難。只不過,遲早要面對,要去想,去談,像朱里安.巴恩斯在《沒什麼好怕的》、賴香吟在《其後》、簡媜在《誰在銀閃閃的地方,等你》所做的。
回到家自然就看起了新書,因而再度進入卡繆國度,回到熟悉的迪巴扎。
《值得一活的人生》是本從卡繆怎樣實踐自己哲學思想出發的傳記。前言裡面提到了迪巴扎,讓我立刻鄉愁起來,到客廳書架上抽出卡繆的書重讀,尤其是寫迪巴扎那兩篇。
卡繆首先是個哲學家,也是個劇作家和小說家,不管寫什麼都帶了濃厚的哲學味。譬如他的長篇小說《異鄉人》和《墮落》,寫疏離冷漠和荒謬,冷到了人骨裡。例外是他的抒情散文,充滿了陽光氣味色彩和激情,幾行便足以把人化了。他寫迪巴扎的兩篇便是這類代表,我幾乎願意說若懶得和堅硬大塊的哲學問題搏鬥,讀這兩篇便可以了。
卡繆生於北非法屬阿爾及利亞的蒙多維,後來上阿爾及爾大學念哲學,所以十分熟悉首都阿爾及爾,在〈阿爾及爾之夏〉裡有這樣句子:「為了明瞭到底自然的恩賜會豐溢到如何使人癱瘓的地步,也許人們必須在阿爾及爾住上一段時日。」離阿爾及爾大約五十哩的海邊有個村落迪巴扎,也是個他熟悉的地方,年輕時他常和朋友到那裡去玩,逍遙一整天,因為那裡有一大片神奇的古羅馬廢墟。
第一篇〈迪巴扎婚禮〉寫於1936年,以濃烈浩蕩的筆調寫他年輕時遊蕩廢墟間的快意。起句就奪人:「春季裡,迪巴扎是個眾神居住的所在,而眾神的語言是太陽和苦艾葉的香氣,是海洋的銀色盔甲,是生猛的藍色天空,是覆滿花朵的廢墟,和成堆石頭間大泡大泡的陽光。」你能不立刻就被吸引進去嗎?我還沒重讀就已經掉進去了。
其實我熟悉的是後來寫的,收在《薛西弗斯的神話》裡的〈重返迪巴扎〉。這篇語調完全不同,眾神離去了,陽光給綿綿陰雨替代,他不再年輕,也不再居住故鄉了,而是個遠道造訪的旅人,充滿了滄桑和感傷。且看迥異的開頭:「五天以來,雨不斷地在阿爾及爾下著,終於把大海也淋濕了。」
我這本《薛西弗斯的神話》是當年新潮文庫版(感謝新潮文庫帶我長大),張漢良譯的,譯筆優美(有時也許太過優美了),許多年來我不時就翻出重看。猜想高中時代,我便是因為他譯得這樣迴腸盪氣而愛上了卡繆。
兩篇之間相差近二十年。他寫:「二十多年前我曾經整個上午流連在廢墟之間,呼吸著苦艾氤氳的氣息,倚靠著石頭取暖,尋覓著花瓣將落、活過春天的小薔薇。……那時我真活著哩。」時移境遷,這時他已舉世知名,是個明星級的人物,但什麼東西失落了,過的是「放逐的日子,生命乾涸與靈魂死亡的日子」。現在他來尋訪過去,追念失去的光明和熱情,看見的卻是士兵和鐵絲網,潮濕孤寂的廊柱,舊時的自己「踏在石板與鑲花地板上的跫音依稀可聞,但我卻永遠追不上他了。」
字裡行間,充滿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的惆悵。這是他文筆間最接近中國文學心靈的地方,西方人通常不會這樣過度傷感,更不會這樣直言無隱。然而卡繆雖戴了哲學理智的盔甲,卻飄飄一襲詩人多愁善感的長袍。詩和哲學比鄰而居,透明的冬陽照耀蔚藍的海水,這是卡繆無可比擬的魅力。且看這些句子:「畢竟沒有一件強人排他的事物是真實的。隔離的美終了是一陣癡笑,孤獨的正義最後是壓迫。」真相的冰冷,道德的沉重,如孤島浮游在鄉愁的雨霧裡。也就是在這次尋訪當中,他有了那動人名句:「隆冬時,我終於發現了內心有一個不可征服的夏天。」
不記得上次什麼時候讀卡繆了,這時重讀只覺力道格外不同。年歲不同了,而且正是枯槁寒冬,冰天雪地裡找不到內心自己的夏天,特別需要提升。卡繆必須回到迪巴扎才寫得出那句子,我只能倚靠重讀他來回想暖陽下的生機,汲取他文中的能量。
除了卡繆的文筆,這兩篇散文對我的吸引,當然,在於裡面描寫的廢墟。我曾不止一次寫到廢墟對我的誘惑,所以譯了《人在廢墟》,也一直想再回去寫廢墟。
廢墟這詞有兩面意思:荒涼死寂,和生機蓬勃。有時廢墟是頭一個意思,這裡迪巴扎的廢墟是另一個。只因並非所有廢墟最終都能到達再生蓬勃振奮人心的境地,如《人在廢墟》裡提到的許多廢墟。有的廢墟就是逃不過無盡朽壞的荒蕪悽涼,像我常在家附近或旅行中看見的殘破老屋或朽塌農舍。
歐洲古典廢墟格外有種天人對立,最終卻能攜手合作捲土重來的魅力。人工和大自然在這裡對話,吟唱,寫詩。輝煌的神廟劇場競技場已成過去,當年不可一世的帝國剩下了斷壁殘垣,可是倒塌的石柱拱門和傾圮的墓碑間花草叢生,熱烘烘的陽光,不絕湧動的藍色海水,金黃的海灘,又是蒼涼又是豔麗。生死時間在這裡熱情辯證消長,眾神通過萬物在發言,說:「生生死死,一切都這樣簡單。」置身其中,人不能不心動,不受到啟發,而沾到哲學一點邊。
只因觸動靈魂必須經由官感,沒有熱情的激發不可能哲學。哲學,與其說是一種學問,不如說是一種心態,一種以為憑藉理智思考可以解決所有問題的樂觀,或者也可說是傲慢與天真。出於這份天真樂觀,哲人才不斷拷打自己,不斷發問求解,我也因此一再回到哲學的場域接受洗禮教化。
卡繆總是問極大的問題,他最震撼人的一句話,是《薛西弗斯的神話》書一開頭就提出的:「只有一個哲學問題是真正嚴肅的,那就是自殺。判斷人生究竟是否值得活下去,就等於答覆了哲學的根本問題。」緊接他從自殺去討論荒謬,走過一大片荒謬的心靈荒原以後,再經由永無止盡滾石上山的薛西弗斯得到這個結論:「石頭的每一個原子,夜色濛濛的山上的每一片礦岩,本身就是一個世界。奮鬥上山此事已足以使人心充實。我們應當認為薛西弗斯是快樂的。」換句話說,意義出於個人自己賦予,我們沒有自殺的理由,必須勇敢活下去。這是他的結論,然是不是我們的結論呢?我們必須尋求自己的答案。
卡繆一生可說是這套哲學的體現。小小年紀父親就戰死,西班牙後裔的母親是個給人幫傭的半聾文盲,他自幼在貧困中長大,十七歲時患了肺結核,從此活在疾病的陰影裡。成年後經歷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邪惡和破壞,接著又面對阿爾及利亞的獨立戰爭,夾在法國和阿爾及利亞中間兩不討好。他總是自覺而又忠於信念活著,儘管難免有時陷入矛盾無法掙脫。他一生似乎都在戰鬥,與自我靈魂,與外在現實,因此經常憂鬱疲憊。最後死於車禍,才四十七歲。
可是卡繆有一個旁人沒有的泉源:地中海濱的童年。在〈重返迪巴扎〉他寫道:「在美的環境中成長,一開始我就是富足的。」那美滋養他,讓他有所倚恃。所以他日後特地重返,在那裡,他可以再度浸淫官感的真實強大,重新沾染生命的濃豔熱烈;在那裡,「看見便是相信。」; 在那裡,「世界每天帶著常新的光明重新開始。」
於是他可以再出發,回到陰冷的巴黎和力竭的奮爭裡去。
我也因此可以再度駕著他的文字,在迪巴扎陽光的照耀下,在這冰冷的北地,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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