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漁村,從吃魚開始…… 在島嶼南方,有一道這樣的漁夫料理:從魚塭裡撈來長約十五公分大小的虱目魚,除去鱗片取出內臟洗淨後,十來條魚一起下鍋,淋上醬油加入薑片燉煮,等到魚肉悶煮到軟嫩入口即化之際,來上一大碗的地瓜稀飯,配上兩條魚,就是漁民美好的一餐。
二○○七年,我在台南七股鄉十份村參與地方文化紀錄工作的時候,便常跟著老漁夫們這樣吃。如果您也有機會同漁夫們吃魚,你會發現,看漁夫吃魚是很件很過癮的事!他們夾起整尾的魚往嘴裡送,最先入口的是魚頭,只要簡單幾下吸吮的動作,魚頭便化成零散的骨頭。
漁民們說虱目魚臉頰那兩片豐厚富含膠質的油脂最好吃,懂得吃魚的人都是從臉頰先吃。
其實,我是個不太會吃魚的人,尤其是虱目魚這種多刺的魚種。因而同漁民一起吃飯的餐桌上,吃魚對我來講就是種窘境,偏偏大家喜歡夾魚給我吃、看著我吃、然後嘻笑著說我是個不會吃魚的人。於是我只好也學著把魚整條的往嘴裡送,咬斷、胡亂的咀嚼一番,再把魚肉魚刺通通混在一起的殘渣偷偷的吐在桌腳。但總擔心這樣浪費魚肉的行為被發現,只好不斷亂開話題分散大家的注意,所以,很多關於漁村文化的紀錄與詮釋就是從那樣的餐桌上得到的。
再也回不去的「淺坪式」漁塭
從吃魚開始談,可以談出很多文化,吃著聊著老漁民們才會告訴你,「淺坪仔」 養的虱目魚最好吃!漁民說的「淺坪仔」是台灣傳統「淺坪式」的養殖方式,「淺坪」表示池水並不深,一般養殖池的面積大約是六公頃,池水高度介於三十至四十五公分,因為池水淺,在日照充足的島嶼南方,陽光可以直接照射到塭底,於是底層自然繁衍的藻類便成為虱目魚的自然食源。
在陽光充足的環境,覓食著野生藻類長大的虱目魚啊!?光用想像的就覺得肉質一定鮮甜。
如果你下次也旅行到了七股,或許會關注到在沿海空曠寂寥的地平線上,有些頹傾的紅磚建築一棟一棟零散佇立在魚塭堤岸上,漁人稱它為「塭寮」,用現代人可以理解的用語來說, 就是管理漁塭的總部。塭寮是伴隨著淺坪式養殖漁塭而來的地景,從前的時代,塭寮管理機制嚴格,有的漁家甚至限制家族的女性進入;然而,台灣西部沿海自一九七八年以來幾乎已全面改為深水式的養殖,因為產量大、產值高,很快就成為台灣虱目魚養殖的主要養殖型態。如今,在七股你大概只能在農委會的水產試驗所台南分所、三股里「美國塭仔」以及頂山里的「七股公港」看到僅存的淺坪式養殖漁塭。那些曾經戒備森嚴的塭寮如今已一棟一棟風化腐朽成為廢墟,默默見證著那段淺坪式的養殖時光。
近幾年十份、龍山的社區組織皆積極投入漁村文化的推展工作。除了用影像與文字書寫紀錄漁村的生活文化之外,將塭寮營造成藝術空間, 更把從前漁民夜宿漁塭住的「桶更寮」①改造成民宿,並透過導覽解說與深度體驗的方式,讓社
會大眾可以一窺漁村生活的樣貌。
聽說黑面琵鷺吃剩的最好
淺坪式漁塭的消失,除了讓我們無法品嘗到滋味鮮甜的虱目魚之外,竟然也連累到了國際知名保育鳥類──黑面琵鷺的生存。台江國家公園管理處在二○一一年黑面琵鷺普查,發現族群數量減少,探究原因似與適合黑面琵鷺覓食的棲地──淺坪式養殖池──消失有關,因為這些池子面積大、深度淺,每一格池子動輒六、七甲以上,適合群體活動的黑面琵鷺覓食;而深度僅三十至四十公分,也是適合屬於涉禽、不太會游泳的黑面琵鷺覓食。因此,台江國家公園特別與國立台南大學合作,進行相關棲地經營管理實驗計畫,其中向漁民承租魚塭,營造傳統淺坪式虱目魚養殖的成效最為顯著,可說是對黑面琵鷺最友善的生態魚塭經營模式。
不過其中更有趣的是,由台江國家公園承租的淺坪式養殖魚塭中,躲過黑面琵鷺覓食之後的魚兒總會長大,在國家公園無法用一般的市場機制銷售這些魚的情況下,大家想了個法子:這些魚被運往佳里的罐頭加工廠,製成一罐罐的虱目魚
罐頭,據說味道很不錯。研究生態的專家會告訴你,一般體弱生病的魚兒,為了呼吸更多的氧氣,比較會漂浮到水面上,這些魚最容易成為黑面琵鷺、白鷺鷥、夜鷺這些鳥類獵食的目標,也因此我們可以理解,那些沒被候鳥吃掉的、悠游在池底快樂成長的虱目魚,都是強健而敏捷的個體。所以我想,國家公園未來或許還可以用「黑面琵鷺吃剩的」概念來做魚罐頭的故事行銷,相信一定可以再創佳績。
篤加,一個神秘的單姓聚落
從十份里沿著台十七線往北走,經過龍山後不久, 你會遇見「篤加」(DA-GA)這個小村子,如果有閒情拐進庄內晃蕩,也許你會感覺篤加就只是個平凡無奇的小漁村,安靜的村子裡看不見幾個人,不過啊,在村子裡走著繞著,肯定會遇見篤加聚落文物館這棟醒目的建築。
為何在這樣偏遠的漁村會有文物館的陳設? 這就需要從外界對於篤加的誤解開始談起。在篤加,若你遇到屋前樹下有阿公阿婆在聊天,你喊他們邱先生、邱婆婆準沒錯。因為篤加是一個血緣型的單姓聚落,所有的居民都姓邱。根據篤加社區發展協會多年來的研究與調查,他們的祖先是在乾隆年間來台,由永康洲仔尾登陸,再輾轉到篤加定居。
這裡一直維持著宗族治村永不分家的制度,且有外姓不入的傳統,因而在資訊不清的時代,篤加瀰漫著某種神秘的色彩。多數人認定篤加是個平埔的聚落, 在《台南縣志》裡,甚至寫有他們的「畸說與異聞」:篤加邱姓祖先源自佳里鎮金唐殿廟後,也就是西拉雅平埔族蕭壠社「廟後邱」,他們的結婚習俗很奇特——新娘的初夜權非屬新郎,而是由長老逐次輪流,以娛不倫之樂。
篤加人不堪這樣的汙名化,近年來社區組織積極推展祖源的正名運動。從史料的蒐集、族譜的重修等行動開始,重新凝聚家族的信心與居民的共識。二○○ 九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篤加社區總幹事邱英哲先生結合縣府資源與台南大學,辦理了「七股篤加地區與邱姓宗族學術研討會」,邀集專家學者以論文發表的方式來探討邱姓宗族的起源與釐清相關的誤解。我們因而可以感受到邱姓宗族一脈相承的宗族力量——他們能運用巨大的親緣網絡去改變整個聚落,甚至是外界對於自家文化的誤解。
甘願作番!他們這樣說
在篤加,人們積極澄清他們不是平埔族,但是來到佳里的北頭洋,一群人卻大聲地想要讓人家知道,他們是西拉雅族,也就是日治時期的熟番!佳里舊稱「蕭壠」,就是西拉雅族社名「Soulangh」的發音。而北頭洋(佳里區海澄里)就是蕭壠社的發源地。蕭壠曾經與麻豆、新港、目加溜灣並列為西拉雅族四大社,擁有豐富的文化歷史與史蹟遺址。但隨著時代巨輪的碾壓以及漢人強勢統治的結果,族群文化迅速流失,過去許多人甚至不願承認自己的身份,說是怕被笑稱是「番仔」!
一九九九年,北頭洋恢復了中斷數百年的西拉雅夜祭,重新凝聚族群的自我認同感。二○○三年,「台南縣蕭壠社北頭洋發展協會」(今改為「台南市蕭壠社北頭洋發展協會」)正式成立,擔任起回復與推展西拉雅文化工作的重要組織。我對於平埔族群懵懵懂懂的認識就是從北頭洋開始的。二○○六年,我曾經拜訪協會的理事長楊俊陞以及「尪姨」黃仙註先生,當時具體的訪談內容其實我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了,唯一記得的是,一群人不知道怎麼搞的從西拉雅夜祭聊到
了當兵趣聞,其中印象深刻的是楊俊陞理事長說:「我是在金門當兵,當時候兩岸戒備森嚴,在外島人命是不值錢的,那時候如果有人逃兵啊,我們槍拿起來就是直接掃射的!先打死了在報備!」
一六二八年,荷蘭的甘治士牧師在《台灣略記》中對西拉雅族有這樣的記載:「男人非常高大,身體強健而耐勞,膚色介於棕色和黃色之間,……整體來說,他們天性友善、忠誠並且親切,對待外人非常殷勤,用最好的食物和飲料招待。……他們待人誠信,寧可受苦也不會出賣朋友。他們有極好的記憶力,因此他們能輕易的了解或記憶事情。」我看楊俊陞理事長人高馬大,講起話來卻溫暖謙沖,這樣的形象真的完全符合百年前甘治士牧師的描述。
用力思考,才能貼近祖先
北頭洋的夜祭會在每年的農曆三月二十九日(阿立祖生日)的前一天舉辦,可惜的是,台灣目前許多祭典活動都朝向觀光化辦理,因此每年夜祭都會搭配辦理農產展售、平埔美食、公廨鐵馬遊、走標、射鏢等比較觀光式的活動。於是祭典到底是西拉雅傳統文化的遵循,或者成了迎合觀光客的活動,這幾年一直是我心中一個小小的疑問。
比如二○一三年,我參加了高雄甲仙小林村的夜祭活動,其中有個節目是主持人邀請現場民眾與小林村的族人手牽著手,一圈一圈跳著西拉雅的「牽曲」儀式,我則在人群旁攝影記錄。呈現在我的鏡頭景觀窗裡的,是一張一張嘻笑歡樂的笑容。
然而「牽曲」理當是肅穆而嚴謹的祭儀。當現場多數的遊客不瞭解「牽曲」的文化意涵時,他的歡樂大約是顯示為他正在花東參加某部落的豐年祭!可這是完全不同性質的祭典啊!可見在台灣,我們太習慣用亮點、消費、喧囂放煙火式的行銷宣傳模式來包裝我們的文化,導致許多應該被宣揚的文化本質沒有被看見,取而代之的是熱鬧擁擠的花俏活動,這些現象我想都是值得持續觀察與檢討的。只是我個人總感覺,祭典還是應該有祭典的文化性與傳統祭儀的規範性,否則努力辦理這樣的文化活動的意義何在?
要不要養幾頭梅花鹿!?
目前北頭洋發展協會的重要推手是總幹事楊振爚先生。最近一年,無論在台南東山吉貝耍部落的夜祭,或者高雄甲仙小林村的夜祭,我都有遇到這個令人尊敬的長者。「因為辦理祭典的都是族親,所以當然要過來關心跟協助。」楊先生總是這樣說。而這幾年除了爭取政府資源持續投入社區營造及西拉雅正名運動之外,部落美食的推展也是他的拿手好戲。因著文化創意概念的發酵,我們也看見總幹事用香蕉葉、姑婆芋等自然素材來當盤子,也用檳榔樹幹、竹子、茅草製作小型瞭望台模型來裝盛他們的美食,而莿仔雞湯、鹿肉爐、鹹豬肉都是獲得好評與讚賞的在地美食。
有一次有個輔導社區營造的學者來到北頭洋,看了看那裡充滿西拉雅族塑像與文化圖騰的環境之後,突發奇想地對著總幹事說:「你們要不要養幾頭梅花鹿放在園區裡面奔跑啊? 這很能代表你們的文化啊!」。我只見楊振爚先生滿臉驚訝,又帶點疑惑的思考著:真的要養梅花鹿啊!?
這個話題讓我想到高山原住民朋友的笑話,他們總是說:「山林就是我們的冰箱,如果肚子餓了,就去冰箱找東西來吃就好了啊!」。
如果我們用這樣幽默的方式來思考,可以想像百年前台灣遍野都是梅花鹿奔跑著,西拉雅族人需要補充肉類蛋白質來源的時候,進入荒野就有梅花鹿可以狩獵。他們並不需要養幾頭梅花鹿來宣揚自己是西拉雅族。而實際上,西拉雅也沒有圈養梅花鹿的文化紀錄。
只是啊,人們還是喜歡用形而化的具體形象,來建立想像式的平埔族文化模式。我感覺塑造一些梅花鹿的雕像放在部落無妨,但如果真要養幾頭梅花鹿,那麼需要對應的梅花鹿圈養管理機制,就是很令人頭痛的問題了!
一直寂寞著的國聖燈塔
既然是亂談國境之西,就不得不說一下「國聖燈塔」。在七股的頂頭額汕沙洲上,曾於一九九八年立有「台灣島最西端紀念碑」,可惜紀念碑在隔年被沖毀。「台灣最西端」這個可被形塑宣傳的景點因而鮮有人知。
於是, 現在的頂頭額汕人煙罕至,荒蕪蒼茫的沙洲上只孤零零的佇立著國聖燈塔。國聖燈塔沒有鑾鼻燈塔的地中海式的浪漫,也沒有馬祖東引燈塔的離島風情,它硬梆梆鋼造結構,僅能用一種寂寞姿態陪伴著因為強風吹襲和海潮侵蝕而日夜不斷流失的沙洲。其實關於七股沙洲的消逝,漁民的感受最深,從前也是他們生活場域的許多沙洲如今都成了汪洋大海。因此,台南縣府從二○○七年開始的護沙活動,漁民響應最大。現在這份工作由北門社區大學的夥伴們持續進行著,他們運用漁民傳統的生態工法,以細竹枝、稻草等自然素材固定在沙洲上防風並攔截沙子,並且不定期招募「護沙生態工作假期」志工,繼續投入海岸環境生態的保護運動。
被遺忘的鹽村聚落
流逝的沙洲我們可以輕易的感受到,然而消失了的文化呢?在巨大醒目的台灣鹽博物館後方,有一區早期台鹽的員工宿舍,那裡是從前拓墾鹽田的鹽工落腳安居的地方, 說是剛開始只有十間簡陋的屋舍,因而稱呼為「十棟寮」。
那裡的居民們告訴我:台灣鹽博物館本來是他們的鹽工育樂中心。
以前種有幾棵巨大的木麻黃樹,大門入口前有一個圓環,還有一座蔣公銅像,旁邊有孩子戲耍的大象溜滑梯。而且當時室內還有鹽工診療所、康樂室、理髮部等服務設施。二○○二年,七股鹽場結束所有曬鹽的業務之後,這裡的老鹽工們
面臨失業與可能需要搬遷的窘境。
他們過去交誼活動的生活場域也成了假日遊客如織的鹽博館。實際走訪一趟,你會感覺黯淡的退休鹽工生活,與光鮮的觀光發展模式,在這裡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二○○六年,當時的台南縣政府文化處,開始運用「台灣鹽樂活村」這樣的概念,將十棟寮前面九公頃的廢棄土盤鹽田規劃做為「鹽田復曬區」,作為推展文化觀光使用,於是大量遊客湧入,衝擊到原本寧靜的鹽村聚落。文化處與財團法人鹽光文教基金會嘗試在那裡推動的包括:藝術空間改造、漂流木信箱製作、文創商品開發,以及鹽村虱目魚醃製文化的推展等軟硬體工作。希望藉此可以凝聚居民共識,一起面對全新的鹽業景況。可惜因著政府補助短缺、鹽光文教基金會退場、聚落居民老化、鹽工性格保守等種種複雜的因素,十棟寮始終無法成功的營運成一個活的博物館聚落。如今相較於鄰近的鹽博館,灰樸老舊的十棟寮更顯邊陲與荒涼,而那樣的落寞滄桑不就像是台灣鹽業的發展史,似乎已隨著海風吹拂,一點一滴逐漸消失在時代的潮汐裡了。
註:①桶更寮是漁村特有的建築,用竹枝編成半筒型態,佇立於漁塭堤岸上,漁民夜巡時可在此休憩過夜。
余嘉榮
高雄梓官人。懶散、念舊,愛晃蕩的文化工作者。崇尚自然、文學、影像與藝術,喜歡透過文字與寫真紀錄的方式,點點滴滴刻劃累積自己的生命故事。現為透南風雜誌主編。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5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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