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石上的姑父背對著我們。大熱天他依然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長袖,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有些不敢目視他。他幾乎脫了人形,顴骨高聳著,眼窩則深深地陷了進去,一臉的土灰色。 我瞅見了他身邊的那本地攤上買的《長生不老術》……去年的這個時候,夏蟬也和今天一樣,在梓樹上拚命叫著,雨點一樣,一陣比一陣密集。眼看夕陽就要逼近腳尖了。我當時坐在門檻上問姑媽,「姑父今晚會回來嗎?」正埋頭擇菜的姑媽說,「已經在石門寺吃了兩天齋了,該回來了。」小黑狗搖著短尾巴,嚇小母雞玩,牠的身上黏著幾根青草,怎麼也抖不掉。
我看遠處的稻田葉穗已經發黃,也不知是夕陽的緣故,還是本來就到這個季節了。當時山谷裡半天來也沒見一個人影。我坐在門檻上,將小黑狗使喚過來,用腳挑逗牠。牠向我搖擺著尾巴乞憐,我將腳丫子伸進牠熱氣騰騰的嘴裡。小黑狗用牙輕輕地咬著,斜著眼瞅我,撩得我癢起來,於是將牠趕走了。後來牠又陪我去路邊扯了幾根茁壯的狗尾巴草回來。我一路將狗尾巴草撕成兩半,將毛茸茸的草尖兒偷偷塞進小黑狗耳朵裡,牠忙用前爪去撓癢癢,在地上翻滾著,露出紫紅色的肚皮。我數了數,一共八隻乳頭,一排四個,小黃豆粒那麼大。
聽姑媽說,前幾日下過暴雨的緣故,山澗那邊的水流聲要比往常大,依稀還能聽見溪水的轟鳴。山澗有無數深不見底的水潭,泛著綠光。來的時候,我見有人在巨石上面曬黃瓜和辣椒片。巨石下面有清流,長著青苔,夏日裡也很冷。有個洞穴,從沒人敢進去過,據說裡面住著一條巨蟒,人尚未靠近,便能感受到裡面透出來的陣陣寒意。夏夜常有人舉著樅油火把,在山澗中捉石蛙。運氣好,還能捉幾條娃娃魚回來。夜裡路過山澗,常能聽見娃娃魚發出的嬰兒的啼哭,令人寒毛倒豎。我從未捉到過娃娃魚,有一回和姑父、表哥一起,就差點捉到手了,牠從我手上奮力一掙,又躍入了水潭。山澗明月朗朗,將石頭照耀得雪白雪白的。酷暑早早散去,姑父坐在石頭上吸菸,菸喇叭在他那張寬闊的嘴上吧嗒吧嗒著,一陣陣老旱菸味襲來,要將人熏暈。有時對邊山頭上的貓頭鷹會發出幾聲淒號,我知道牠就立在那株大樅樹上。表哥告訴我,有回白天他上山砍毛竹撞見了牠。「飛起來的時候比斗篷還大!」他遺憾沒帶上鳥銃。有年秋天,我們用鳥銃打傷過一隻山雞。我們興沖沖地從山頭衝下來,沿著牠受傷的軌跡一路尋,茅草上沾了些血跡,很好找。可我們鼓著眼瞅了大半天,太陽落山了,山雞毛都沒找到一片。牠神奇地消失在我們的眼前。後來我們才知道山雞被放牛的啞巴撿走了。我們遠遠地看見啞巴趕著牛急匆匆地回家,可沒懷疑他懷裡揣著的是我們的山雞。太陽落土的時候,啞巴他娘端了一碗山雞肉來。我和表哥都賭氣不吃,揚言改日要揍啞巴一頓。姑父坐在堂屋的方凳上,眉頭輕輕揚了揚說,「你敢。」表哥就不作聲了。山雞肉很香,我們每人夾了幾塊。只有姑父不吃,他得了胃癌,吃齋,每天要念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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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將至,姑媽開始燒火做飯了,要我幫她生火。山裡燒的都是粗柴,硬木很耐燃。火光將我的臉龐映得紅紅的,火星在灶膛裡嗶剝作響。
「火笑了。」我告訴姑媽。
「祖宗們今晚就要回來了。」
「昨天我吃飯又咬著了舌頭……」
「那你有口福了。」姑媽眼裡露出一絲笑意。
鬼節就要到了,她告誡我這幾天不許在家吵鬧,驚擾祖宗們;也不許吃絲瓜,因為絲瓜像蛇,會嚇著祖宗。「這幾天祖宗們都在看著你呢,你要乖,祖宗們就會保佑你的。」
我說好。
一天快要結束的時候,外邊的蟬叫得激烈無比,發起了衝鋒號。有一瞬間,我分明聽見門外有人在叫我名字,「雙喜,雙喜!」那聲音特別像姑父。我拿著火鉗飛也似的跑了出來,門外什麼也沒有。夕陽下的稻田更金黃了。我憎恨那隻常叫我名字的鳥,我老被牠騙出來。小黑狗對著山谷虛吠了幾聲,躺下了。四周又重歸寂靜,連蟬也不叫了。我只聽見姑媽的菜勺在鐵鍋裡發出的叮噹聲。
姑父的飯都是另準備的,他吃齋,大多數是擂缽青椒茄子和香油煎豆腐。爐子上是正在煎熬的中藥,燒得黑乎乎的藥罐子裡面飄出一股濃郁的藥香味。院子前邊的小路上藥渣越積越多,姑媽每次都是趁清晨無人之際,將它悄悄倒在路上。「踩的人越多,你姑父的病就會被他們帶走。」
每次經過那兒,我都蹦蹦跳跳,儘量使腳不去碰它。這次來,那些藥渣依然還在,還沒給雨水沖刷走。我想雨水永遠也沖不走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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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期盼著祖宗們早點來。姑媽家還有群雞鴨,鬼節期間總會宰殺幾隻,雞腿鴨腿必定非我莫屬。昨天我咬到了舌頭,咬到了舌頭就該有好菜吃,今天火也笑了,祖宗們該來了。
我們吃完飯,天色已經慢慢暗了下來,遠方的群山只能看清一個大概的輪廓,而西邊的雲霞像血塊一般濃稠。不知怎麼,我心裡突然有點失落起來。
姑媽收拾停當,從抽屜裡拿出幾個大炮仗,用紙包著,點了根香,問我去不去趕野豬。我點了點頭。每次趕野豬,我都很興奮。出門的時候姑媽叫我穿上涼鞋,小心路邊碰上蛇。「這個時候,蛇、野豬、石蛙都要出來討食了。」「那鬼魂怕牠們不呢?」我隨口緊跟著問了一句。「不要亂講,祖宗們已經在回來的路上了,會聽見的。」
我套上鞋,小黑狗在後面歡快地跟著,一會就衝到前頭當開路先鋒去了。被青草掩蓋的小徑只容得下一隻腳,再過些日子,小徑就該被這些草掩埋了。我們爬到山頭,山坳那邊就是姑媽家的玉米地。有一兩畝。包穀長勢正好,鬍子已經變成了深褐色,露出壯實飽滿的包穀粒,再過一禮拜便可以掰。
我看到有幾處已經被野豬糟蹋過了。野豬的尖嘴巴一個晚上可以拱一畝地,像耕田機來過一樣。「野豬真可恨!專搞破壞,咬了幾口就去吃新的!」姑媽說。野豬在這邊已經是公害了,一到農閒的時候,大家就背著鳥銃去趕野豬。一群一群的,嗷嗷地叫。野豬皮厚,用鳥銃打有一定的風險。一槍撂不倒牠,牠就會掉頭沒命似的朝你衝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特別是那一兩百斤的,沒兩三個人奈何不得牠。
姑媽將炮仗交給我,問我敢不敢放。
我點了點頭,一手拿著香,將點燃的炮仗高高地拋上天空。清脆的巨響,在山谷中一陣陣地回盪。野豬聽到炮響就會跑得遠遠的,夜裡就不敢來。這辦法是姑媽的獨創,很多人已經效仿並獲益了。有一陣子,野豬的確是懼怕這種巨響。但是後來牠們似乎已經習以為常了,炮仗過後,依然在山裡蠢蠢欲動著。一到夜深人靜,就跑到田地裡來了。果然聽說後來有人包穀地裡被拱了個底朝天,野豬們像報復似的,地裡沒有一株包穀樹是立著的。
放完炮仗,我們回家。青草上已經開始起露水了,我的腳背感受到了潮濕。月牙兒從山那邊躍了出來,懸掛在幽藍的夜空。山澗就在我們腳下,水流一級一級地往下奔湧,形成無數個小瀑布。那塊巨石上好像有個白色的人影。我問姑媽看見了沒?姑媽說沒有,問我是不是看花眼了。我再定睛看,那個影子便模糊起來,再也看不見了。我想自己眼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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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我就是在那看見姑父的。他當時正坐在那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只一個小黑點兒那麼大。要不是他吸菸時那一閃一閃的光,我也許就錯過他了。我當時有些激動,對姑媽說,「姑父在那!」
姑媽沉默著。青草絆著我們的褲腳,發出一陣陣窸窣聲。一隻青蛙從草叢中躍進水稻田,叮咚了一下。那隻青蛙足有二兩吧!能聽見牠雙腿蹬水的響聲。繼而是出奇的靜,我聽見背後的姑媽聲音帶著哭腔。
巨石上的姑父背對著我們。大熱天他依然戴著那頂帽子,穿著長袖,將自己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我有些不敢目視他。他幾乎脫了人形,顴骨高聳著,眼窩則深深地陷了進去,一臉的土灰色。我瞅見了他身邊的那本地攤上買的《長生不老術》。
我姑媽就問他:
「在石門寺感覺還好嗎?」
「還好。」姑父依然坐在那兒,頭也沒抬說。
「回去吧,飯已經給你弄好了。」
「你們不要管我了。」
他的聲音在月光下愈發衰弱。
「我只是在這坐坐。」
那時小黑狗不知從哪鑽了出來,跑到主人面前甩蹄子搖尾巴,汪汪地親昵著。姑父伸手摸了摸牠的頭。山澗中似乎有什麼動物的聲音連綿不斷地傳了過來,尖銳的叫聲劃破了夜空。水流訇然而下,巨石下面是一個巨大的水潭,整個山澗就數這個水潭最深,據說十八副麻繩也探不到底。月光下的山澗像天梯一樣,一級一級地摺疊而上,直通雲霄。我那時特別想哪天爬上頂去看看,據說盧公真仙就是在山頂羽化成仙的。
後來姑媽一個人走在前頭,姑父跟在我的後面。我們彷彿已經把剛才的事情忘掉了,然而姑父又說了一聲:
「我只是在那坐坐……」
姑媽沒有接他的話。青草一路摩擦著我們的腳,腳背上已經沾滿了草子。我後來才聽到了姑媽的哽咽聲,她壓在喉嚨裡,不想讓人聽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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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回到家,姑媽端著搪瓷碗放在桌上示意他喝了。「不要再熬藥了,沒用了的。」姑父擺擺手說。「怎麼沒用,張大萬就是喝這副藥治好的。」「我現在練功,不吃藥也能好!」他坐在長凳上,挺直著腰板,一動也不想動了。不斷升騰而起的熱氣漫過他的下顎、額頭和頭頂……他灰白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被死亡籠罩的不祥之氣。有那麼一瞬間,我幾乎懷疑他已經死了。
那盞鎢絲燈被幾隻撲搧著翅膀的飛蛾包圍著,昏黃的燈光被撞擊得在堂屋中搖曳不止,時明時暗著。他們說夜裡的飛蛾都是鬼魂變的。姑父沒有患病時,我曾問過他。「這世上哪有什麼神鬼呵,人死就化為灰了!」我依然還記得他當時回答的表情。然而他後來改變了自己的看法。
「我看這東西信則有……不信則無。做好事的人死了是能升天的。」
「像盧公真仙一樣嗎?」
於是他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抹笑來。那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微笑,想想彌足珍貴。
後來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以至於被姑媽抱上涼席也沒有醒來。在夢中,我聽見了一聲脆響。我努力想睜開眼,沉重的睡眠牢牢地黏住我的眼皮。
第二天早晨,姑媽正在清掃堂屋,我看到地上的搪瓷碗,已經碎成了三四塊。地上有股濃濃的中藥味。我問姑父去哪了,姑媽告訴我,姑父又去寺廟了。這回他沒再去石門寺,而是去了更遠更大的南槐寺。聽說南槐寺那有個老和尚,能參透生死壽夭,說不定能幫幫他。但是很多天過去了,姑父也沒回來。打聽來的消息令人失望,他既沒來過石門寺,也沒到過南槐寺。有人說在山澗曾碰到過他一回,可我們尋遍了山澗也沒見到他人影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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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回到家。姑媽把我叫到水井旁,舀水淨手。然後端出早準備好香紙蠟燭和紙錢、果脯、大米,泡好香茶,一一擺放在大門口。今晚是鬼節,每年的今晚,祖宗們就該回家了。姑媽點燃香紙蠟燭,嘴裡喃喃自語,開始正式請祖宗們回家。小黑狗一直對著無邊的夜空狂吠。眾多祖宗的名字,一長串,一一從姑媽的嘴邊經過。最後念到姑父的名字時,姑媽停頓了一下,像什麼東西卡住了她的喉嚨,她閉了會眼睛才繼續下去。
「劉志祝,我知道你回來了……你這剁腦殼的……你也曉得回家了。」
那是我頭回知道姑父叫劉志祝。好幾天的夜裡我都在作同一個夢,穿著青色長袍的姑父站在山澗的一塊巨石上,旁邊依舊放著那本書,他身邊立著一隻白鶴。我問他這一年來去哪了,為什麼不回家,他望著我笑了笑,什麼話也沒說,後來他就騎著白鶴飛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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