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十二月,我們都在大紅色調的亞熱帶城市裡,期待Santa Claus的來到……
●相信真善美的年紀
出社會第一年的平安夜早上,爸和我說,耶誕老人其實並不存在。我喔了一聲,把剛剛掛上的紅綠針織耶誕襪收起來,出門上班。
家附近的商業大樓,每年都很準時地在十二月一日架起兩層樓高的耶誕樹,閃亮彩帶彩球,緞面旗錦繡著雪花雪人,渾身燈泡的馴鹿站在大門口,空箱子裝扮的禮物盒堆在樹下,人來人往的頂上則掛著一串巨大鈴鐺。耶誕節前一周,他們點亮樹頂上最大的塑膠星,周遭小燈泡閃爍,雖然沒有罐頭音樂,但我腦中仍自動播放起耶誕歌曲:「Oh! You better watch out/You better not cry/You better not pout/I'm telling you why/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充滿威脅利誘的歌,我很小就會唱了。爸媽把我送去標榜雙語教學的幼稚園,完整的西方節日穿插在課堂裡,復活節彩繪水煮蛋殼、萬聖節裝扮成女巫、耶誕節貼裝薑餅屋,熟悉的程度恐怕勝過中國傳統節慶。多好玩,整個十二月,我們都在大紅色調的亞熱帶城市裡,期待Santa Claus的來到。
或許就在那時,我和弟弟妹妹懂得向爸媽要來一雙耶誕襪,睡前掛在床頭,然後將耶誕老人、乖巧聽話、收到禮物,三個詞串聯在一起。期待禮物,真心相信好人、奇蹟、希望的絕美年紀。
七歲第一次出國,去美國西岸,除了環球影城、迪士尼樂園,我毫無印象。爸爸扛了一組精美的擬真火車模型上飛機,七歲的耶誕夜前夕,我們在和室組起賣場買來的塑膠綠樹、便宜飾球,掛上常常脫落的彩帶,我把心愛的布偶跨坐在樹枝上,在飾球的反光裡,看到自己上寬下窄、相信耶誕老人的臉蛋。那年的重頭戲是從美國來的火車,軌道節節接起,裝上電池,有蒸汽車頭的小火車便在樹下一圈一圈地繞著,偶有鳴笛。那是彼時我能想像到最富足的光景,彷彿只要窗外下雪、室內壁爐燃起火焰,這便是一個真正的耶誕節。一切俱可真實,夢幻如此。
●期待比禮物更迷人
耶誕的高潮集中在翌日早晨,睜開眼,跳下床,觸摸揉捏、隔著針織耶誕襪猜想禮物,再把整隻手臂探入襪中,拿到耶誕老人評點我一年表現,為我準備的禮物。
我記得有一年,三姊弟的襪子裡分別只有一張紙,紙上寫著謎語,我們在家中櫥櫃夾層循線尋寶,我得到一本硬殼筆記本,每一頁都有彩色的哈利波特。我捨不得寫那筆記本,卻開始在他處寫下祕密和夢想的日記。信仰「耶誕桑」,是不是就是一種作夢的能力?還有一年,耶誕桑送我們書,我拿到《地底旅行》,弟弟是《亞森羅蘋》,妹妹收到東方出版社改編世界名著——《動物農莊》,封面上畫著三頭可愛的豬(我至今仍搞不清楚妹妹平日的表現是如何啟發耶誕老人送她這樣的讀物)。耶誕桑透過故事來到我身邊,我逐漸在閱讀裡找到一個像是巢穴的位置,很久以後,我才知道那叫作文學。又過好些年,我們從襪子裡撈出的禮物變成金莎巧克力、健達出奇蛋,文具店的貼紙或資料夾,耶誕桑逐漸具象,好似燈罩下的影子逐漸顯出真實。再長更大,耶誕襪裡出現了現金。我第一次收到現金,氣得在房間裡大叫,太偷懶了太偷懶了!耳邊彷彿響起耶誕桑唱著那首歌:「He's making a list and checking it twice/He's gonna find out who's naughty or nice/Santa Claus is coming to town.」
反覆確認清單兩次的耶誕桑,不管我整年的表現是頑劣或乖順,總之給了我三百塊,赤裸裸塞在針織襪裡,有種對成長的打發。我愣愣看著襪子,心裡怪怪的,總覺得那種不知道自己會得到什麼、期待的心情,才比禮物本身更迷人啊。我捏著三百塊,趁著去台北車站補習的空檔,買一本無印良品的空白簿子,抄寫數學考試作業上屢屢犯下的錯誤。我心想,耶誕桑太「那個」了,他準是看到了我的成績單,用這種委婉的方式,間接要我搶救數學。
那天上班之前,爸和我說世界上沒有耶誕老人,隔天,我果真沒有在襪子裡收到任何東西。我的童年似乎結束得非常遲。世紀謊言落幕,爸從裝扮耶誕桑的身分退下。不知道是我還是爸,誰率先鬆了一口氣——難道天真的是爸,真以為從七歲以後,我仍堅信每年都會有個陌生老人,在夜晚從窗戶爬進房內,看著睡夢中的我?難道傻的是我,一年又一年,只因襪子裡的禮物,才短暫地喚起心裡仍在作夢的女孩?
家附近的商業大樓如往年一樣立起了耶誕樹,裝飾也和昔日一模一樣,彩球、亮燈、星星與馴鹿,一樣不少,進出辦公的人,圍著圍巾、跟鞋叩叩敲著大理石地板。等待紅綠燈時,我望著耶誕樹下他們的臉,不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第一次拆開耶誕禮物的時刻,不知道他們在什麼時候發現耶誕老人的祕密?一夜過去,耶誕老人會不會聽見我的許願?請在我的襪子裡,放一點點永遠相信耶誕桑、守護真善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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