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那年,父親開始帶著眼疾的他四處求醫,每次掛號完便是長長的等待,兩人就坐在長廊的椅子上,父親則以閱讀《倚天屠龍記》打發時間……求醫讀金庸的日子
那晚,好友捎來喜訊,說來自台灣的視障教師李堯在香港獲頒「我與金庸」全球華文徵文首獎,問在視障圈做了十幾年報導的我,「認不認識這位『武林高手』?」
我好慚愧,隨後補看頒獎典禮,並在李堯凱旋歸國後,馬上與他聯絡。「很抱歉,認識你晚了。」他好客氣,「一點都不晚,現在剛剛好。」也是,如果太早認識,他無法把「最精采的這一天」與我分享。
這一天是指2016年7月23日。李堯在香港獲頒首獎,同一天在台灣也獲得另一項文學獎,「我請大媽代為領獎」。
他口中的「大媽」其實是親生母親,我們見面的地點就在她的辦公室。大媽軍旅出身,走路昂首挺胸,在自家地盤特別安排安靜的角落,讓我們喝咖啡聊寫作。
初相識,感覺他個性豪邁,不忌諱談家事,「我的成長過程有三個媽媽:大媽生我、二媽養我、三媽協助我考上正式老師……」這一切都與那知名度很高的父親——登山攝影家李小石有關。我聽得出來,他最愛父親,所以也愛她們。
李堯回憶舊事。小二那年,父親開始帶著眼疾的他四處求醫,每次掛號完便是長長的等待,兩人就坐在長廊的椅子上,父親則以閱讀《倚天屠龍記》打發時間。「那是什麼書?」「倚天是一把劍,屠龍是一把刀,這個人(金庸)寫的小說很好看,以後你一定要看。」
幾年後,電視播出《倚天屠龍記》,他深深著迷,父親卻以不屑的口吻說,「拜託,書比戲劇好看太多了。」當時李堯已領輕度視障手冊。某個暑假,他以高倍放大鏡,一字字的看,但看完第一冊再也看不下去,「太累了。」直到圖書館把金庸小說錄製成有聲書,才全部聽完;而且每一本聽三遍,幾乎廢寢忘食。
金庸小說對李堯來說,彷彿是「精神鴉片」,尤其受眼疾所苦心情抑鬱時;讀下去,煩惱全消。
李堯的口才好,可用「滔滔不絕」形容;只有大媽過來關切,為他添加溫水才稍作停頓。
思父之情化為小說
父親顛簸的感情路讓年幼的他一度被寄放在育幼院。但談起父親,卻欲罷不能,每個片段都動人。
李堯憶起一則鏤心刻骨的事。那時他念大學了,某日回診,父子約好前一晚在二媽家碰面,但那一晚他爽約了。隔天李堯只好單獨北上,歷經搭錯車、迷路等折騰,終於到了醫院,這時父親也出現了,然而李堯卻傻眼了。
父親一身狼狽,衣衫襤褸,尤其屁股破個大洞,像是從水溝爬出來的人。原來前一天下豪雨起濃霧,父親在山中迷路,只能下切溪谷;當時山洪爆發,溪流暴漲,他被滾滾大水沖了一夜,直到黎明才脫困;接著飛奔趕到醫院,「那一刻,我整顆心都揪在那兒。」隨後醫生說他眼角膜有問題,父親二話不說,「我願意捐。」口氣很急切,好像當下就可以執行……說到這兒,李堯一時語塞,「我爸……怎麼說呢……他……唉!妳……知道我的……感受吧?」我覺得他說得結結巴巴的這一段,最深情。
後來,李小石在成功攀登洛子峰的回程中不幸過世。李堯在整理父親遺物時找到了《倚天屠龍記》,聞著書的味道、摸著父親留下的指紋……好幾個記憶軌道在這一刻如潮水般湧來;他坐在斗室的地板上,一時鼻酸,不能自已。寫稿時,他便將思父之情,巧妙結合金庸的生離死別,展開布局,最終感動所有評審。
其實寫作是李堯的人生亮點,他大可侃侃而談自己風光的得獎經歷,但他始終談父親。言談中父親的形象如此鮮明,我想那是因為父親把金庸給了這個寶貝兒子。
金庸小說傳遞的理念是,有能力時要努力幫助周圍的人得到幸福,這成了李堯寫作的核心價值。不論表露的或潛藏著的,都圍繞在這價值上。父親說,如果在世時能夠明白助人的幸福,也許明天突然不測,也死而無憾,就是所謂的「朝聞道,夕死可矣」了。
終了,我帶他回大媽辦公室。李堯的文章突出,身材也是,一八三公分的他在人群中鶴立雞群,我兩同行也顯得極不協調。
分開後,他說的故事仍在我耳畔繚繞迴盪,於是我選擇步行回家,想藉此稀釋塞得滿滿的情緒。走著走著,腦海突然跳出一個視窗,以後Google「李堯」,這名字就可以與「金庸」一起出現,應該是件很棒的事。想到這兒,我的腳步突然輕盈了。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