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2月3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李欣倫VS.言叔夏(四之一)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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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李欣倫VS.言叔夏(四之一)身體
崔舜華/夜行
幾米/空氣朋友
李有成/冬日京都
【墓誌銘風景】李敏勇/麻醉以制痛,為醫療造福
向明/壞詩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李欣倫VS.言叔夏(四之一)身體
▎李欣倫、言叔夏/聯合報
有時在一班夜車上疲憊地睡去,醒來時車廂昏暗,身體蜷在逼仄窘迫的狹小座位裡,被彎曲的道路甩來甩去,感覺身體裡有一顆果核,在四面牆般的體腔裡,發出叩隆叩隆的聲響。那或許就是那顆上樓的心臟吧。在寫作的身體裡,心是果核,而體腔是它的極限。敲打音樂。那些字究竟是心或身體發出的?……

躲在藥櫃之間,吸取藥草氣味

●李欣倫:

可能因為是中醫師的女兒的關係,我很早就對疾病和身體有濃厚的興趣。孩童時期,我常坐在家中診所診療間旁的調劑室,透過玻璃窗望進父親替病患把脈的模樣,當時只覺得有趣,也讓我和妹妹、鄰居和同學的幼年遊戲都圍繞著「醫生把脈看病」的主題,而父親在病患中樹立的權威形象也深植內心,曾發願以後長大要當醫生。

回想過去的成長歷程,確實有不少時間在調劑室度過,在那個中醫藥劑尚未制度化的年代,我就坐在櫃台後充當助手,翻尋病歷單、依照父親處方配藥、包藥,替病人解說用藥方法,空閒時就偷聽父親與病人談話,從他們對話的過程中,似懂非懂的體會到無論對方正值青春或滿臉風霜,這群人──或者該說我們──拖著一個逐漸衰老且病苦相殘的肉身向前,即使是那些一口氣切幾盒上等人參的貴婦,在濃妝錦衣下包裹的是一顆脆弱的心和敏感神經,太多家族間的壓力緊張將她的身體削得薄薄的。父親開列的藥單中有酸棗仁、合歡皮、夜交藤,有鎮定助眠之效,其中夜交藤具有濃厚的意象,總讓我想及在深度睡眠中不斷發芽抽枝的植物。那幾年間我配了好多添有酸棗仁、夜交藤的藥粉,約莫是壓力驟降而生靈惶惑的年代,一名中學女教師每次都派她先生來拿藥,她先生投資失利,賠掉了家中積蓄,因此她每次都先打電話來囑咐,再派一臉不安的先生前來取藥:一瓶加了夜交藤,另一瓶吃腸胃的。後來我也吞了不少酸棗仁夜交藤藥粉,就是在和碩士論文搏鬥的那幾個月。

因此當我二十四歲開始寫作和決定論文題目時,就以戰後台灣的疾病書寫為主題,當時一手寫論文,一手寫第一本散文集《藥罐子》,很多時候,都是在那間藥劑室裡寫的;一手翻開厚重的傅柯克莉絲蒂娃,另一手從藥櫃取下黃連荊芥清鼻湯,邊生硬的嚼食西方身體論述、邊取漢藥嗅藥香的奇妙混搭身體實踐。後來才知道有些女學生在中學時代,特別喜歡以自殘來發洩莫名所以的困惑、慾望和憤怒,像是群體盟誓般,你可以在友伴的領口間或袖口隙尋到自殘的線索,幾條漫不經心的血痕,相較於此,我求學時代的紓壓管道,是躲在藥櫃之間,輕輕滑開抽屜,像毒癮發作的人吸食毒品般吸取連翹、杜仲、仙楂等藥草氣味,暢快吸食後,又覺得百毒不侵,彷彿再度獲得金剛不壞之身/心。

當時也特別注意到疼痛,不過青春正盛,經痛、頭痛、牙痛比起失戀而來的心痛(當然修辭形容大過於實體感知),不過都是小菜一碟。我特別喜歡妳在《白馬走過天亮》中對牙疼的描述,妳把牙疼寫得好像整個身體都病了的那樣,「像是一種病,卻又說不出病在哪裡」,在另一篇也有一段關於「病」的對話:「你會漸漸健康。」「可是為什麼我一直感覺生病?」在這個高速運轉的都會中,人們不是重病纏祟便是缺乏病識感,我在閱讀妳的文章時,常有一種被大規模的疾病之霧包裹起來的感覺,我想正因為妳高度覺察身體,才能體知到眾人無法抵達之境吧。

身體其實從來不是「我」的領土

●言叔夏:

我很小的時候,有過一次嚴重的骨折,手臂似乎是斷了。母親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偏方,從市場買回青蛙,天天煮湯給我喝。整整喝了一個月,骨頭竟長出來了。因為這段記憶的比重太過鮮明,幾乎占去我童年回憶的大半部,我始終記得那青蛙瑩白的骨浮在湯上,細細長長地,好像一種樂器,可以彈奏出音樂。長大以後偶爾回想起那條失而復得的手臂,首先浮上腦海的,竟是一段蛙骨。「我的身體裡有段骨頭是青蛙。」抱著這種模糊的想像,越渡過轉骨的青春期,直到使用它工作,敲打鍵盤,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

年輕時我對寺山修司的流浪表演團異常著迷。團裡有個女人,名曰「氣球女」。氣球女的身體既是一具皮囊,也是她的表演工具,需要她的男人每天用打氣筒為她吹氣。我對身體的這種拉長變形與膨脹非常著迷。童年時看魔術表演,台上有個箱子,人躺進去,被切分成三塊,斷成一截一截地,表演的人卻一點事也沒有。我始終記得他轉過頭來對觀眾微笑的臉。好像那些刀子都跟他的身體無關。日後知道所謂的魔術其實是各種機關設計,在被遮蔽的空間裡挪移出隱藏的斜切面,可以藏匿表面看不見的東西。在某種意義上,那樣的空間對我來說,也許就是寫作的起點吧。

也因為如此,我對身體的感知常是先有一種突梯與荒謬,然後才是真切的苦痛。或者反過來說,是這些突梯荒謬的身體,起了一種延遲的作用。延宕痛苦,將疾病真正想說的話推延至時差的彼端,這想來是一種後學(meta-)。回想起來陪伴我最久遠的疾病,竟是蕁麻疹。我第一次發病的經驗非常荒謬,那是中學時某日晚餐,我誤把優酪乳與蝦子先後吃下(原來農民曆背後印的百毒圖都是真的),不一會忽然感覺臉頰漲紅,腮幫氣球似地膨脹起來。這不是修辭,是真真切切的紀實。我至今仍記得在鏡中看到自己的臉瞬間膨脹成兩倍大,眼睛因肌肉的繃緊而被拉成細長,耳垂發脹,還有嘴唇中毒般地發腫。那是一種《變形記》的魔幻時刻。後來有許多次,我甚至因為這個病幾度被送醫,嚴重時氣管膨脹,引發窒息,至今隨身都攜帶著抗組織胺藥片。

類似這種突梯的怪病是難以對人言的。它甚至很難以引發悲傷(對人闡述時常換來一陣大笑)。我曾想過某天因之引發氣喘而死,死因寫上一行:「蕁麻疹。」聽起來實在太像笑話一則。與其說是疾病,有時它更像身體對自己的一種嘲笑。嘲笑我們自以為能掌握身體的每一吋皮膚。但身體其實從來不是「我」的領土。有時在一個風涼的午後,大度山的風吹得整個屋子的每扇窗都像是哭一樣,那時我會深切地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一個洞,眼淚汨汨流出來,不是因為心。身體有它自己的意志。它其實走得比我們要遠上許多許多。

我非常喜歡你在書上題給我的四個字「此身如器」。有時我經常想,我們活在這個世界上,究竟是什麼在定義著我們的「活」?如果心是身體這架座艙的駕駛員,那麼人和這座艙般的身體之間的關係是什麼?比如按下一個按鈕,眼睛打開,我們稱之為甦醒;又比如按下另一個按鈕,眼睛闔上,我們叫它作睡眠。

令人又驚又羞的「魔術時光」

●李欣倫:

妳提到寺山修司的流浪表演團的氣球女,讓我突然想起國小時去某個以搜奇志怪為主題的遊樂園的經驗,記得有個「娛樂設施」是這樣的:一個真的女人頭被盛在水晶材質的盤子上,盤子被放在露出細長桌腳的桌面,看來那是顆沒有身體的女人頭,更詭異的是女人頭還會開口說話。後來才知道那似乎是利用鏡面反射四周的某種機關使然,女人就蹲踞在鏡面框圍起來的逼仄空間裡,浮出頭講話。某次同學的哥哥說這有什麼可怕的,全是假的,她有身體,而且今天不知是怎樣臉很臭,大概跟男朋友吵架。那個女人頭的臉更臭了(也許正戳到她的傷心事),立刻訓斥你們這群小鬼沒家教,同學的哥哥聽了也回嗆皮膚這麼差、額頭上還長痘子好醜,於是我們其餘幾個沒膽的小孩就瑟縮在旁,目睹這孤零零的女人頭和同學哥哥對嗆。想起來也是很突梯的畫面。

我對於妳所說的「我們自以為能掌握身體的每一吋皮膚。但身體其實從來不是『我』的領土」非常同意,二十幾歲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可以操控身體,甚至沒意識到有身體,但隨著年紀漸增而體力不如前時,便覺得身體這架座艙愈加沉重,駕駛費力,年輕時曾聽一位初老的女作家說:「最近上樓梯特別喘,才意識到自己有顆心臟。」現在漸漸懂得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了,如同約翰伯格(John Berger)說:「人人都居住在自己的肉體空間」,他認為痛苦加強我們對身體的認知。在過度歡愉放縱的情況下,我們不會特別意識到有身體,而在痛苦衰老的凌遲下,肉身的輪廓和重量相較之下就變得鮮明。

我前幾個月因後腰不慎拉傷,到現在都還在做復健,問了一下身邊友人,發現定期去「喬」身體的不在少數,當時很驚訝有些整脊、推拿師父要前兩個月先預約才有空檔,除非有特例可以緊急安插,「什麼特例?」我問了一下,朋友說:「就是完全不能動或痛到生不如死的情況。」當我們討論身體,從相關的身體論述到身體實踐和實驗,真正要討論的是什麼呢?有可能帶領我們重新回望或更理解自己的身體嗎?系統而脈絡化的敘說能更為切身嗎?

最近讀佩姬.辛納(Peggy Shinner)的《我這終將棄用的身體》(You Feel So Mortal: Essays on the body),很著迷於她像手持解剖刀般,以細密又精準的文字切開自己的身體給讀者看──莫非也是另一種形式的魔術表演,微笑的將自己大卸八塊──至少讓我暫時忘卻了腰痠腿麻,只不過在等候區看這本書,邊聽著整脊師父摺疊他人肉身所發出的骨頭劈啪聲和被摺疊者的低吼哀叫聲,彷彿形成了一種對話。佩姬談自己將典型的猶太人鼻「微整形」的過程,也提到去百貨公司買內衣被「塗著白金色指甲的女店員將我的乳房又抬又擠」,令我也不禁回憶過去那天啊同樣令我「又驚又羞,但也只能隨她蹂躪」的「魔術時光」。這本書的最末寫到父母的病和死,寫到目睹親人死亡而終將棄置身體的經驗,也不免讓我想到自己或親友終將棄用身體的魔幻時刻,也想起前幾年我也曾目睹親人從生到死的片刻,但這樣的閱讀經驗是否就很切「身」?我也還在思索。

凝望那些因為字而死去的身體

●言叔夏:

你提到在候診間讀佩姬.辛納的書,書名令我不禁莞爾。我最近因長年的打字工作,也開始攀爬樓梯般的整脊復健之路了。白日的復健室是一個微妙的所在。我每周固定去兩次,偶爾會見到同一些人。他們有的年老,復健或可想像;有的卻十分年輕,且多半穿著運動員樣式的服裝。是賽事途中被撞擊受傷的人嗎?他們有時三三兩兩地出現,隔著鄰座,親密地邊熱敷邊聊起了最近球隊的什事。那樣的時刻,我經常會想起自己到這個地方來的原因,是關於寫作這件事。

大學時我第一次罹患腕隧道症,是因為長年使用電腦敲擊鍵盤的緣故。手腕開始感到無力的時候,我就去了冬天的診所,讓醫生用紅色的烤爐幫我蒸一蒸手。那手痛起來好像樹幹的中心被抽空,我可以想像第一個發明這病名的人是如何猜想他的患者所感受到的疼痛,就像一列字的隊伍橫渡了這整條手臂空無一人的隧道。那一定是一種看不見地平線的感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或許那就是寫作這件事的表層徵狀。年輕時面對死亡與失去,我總是彆扭地不斷辯證著書寫的意義,究竟能為時間中不斷壞毀的身體做些什麼?遏阻些什麼?如果寫作什麼也不能做,那麼我每日在這鍵盤上的手指體操運動,又是為了什麼?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整個研究所時期,我都在凝望那些因為字而死去的身體:自殺的身體。壞毀的身體。壞毀的身體有時是字的壞毀。傅柯在進入他對身體漫長時間地層的譜系學探索之前,首先展開的,其實是那些字的外邊,那些字未能抵達的身體的試煉。

這樣持續地想了幾年以後,終於是字為字自己,解決了有關字的事。漫長的博士論文是一個過長的夜間體操,結束時的天亮,我只疲倦地想要有一個長長的睡眠。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什麼也都不再寫。我終於也來到你說的那位女作家那「最近上樓梯特別喘,才意識到自己有顆心臟」的年紀了。離開學校意味著離開一張書桌,離開一條過長的隧道。在巴士、高鐵與飛機上,幾乎是我這幾年的某種常態。有時在一班夜車上疲憊地睡去,醒來時車廂昏暗,身體蜷在逼仄窘迫的狹小座位裡,被彎曲的道路甩來甩去,感覺身體裡有一顆果核,在四面牆般的體腔裡,發出叩隆叩隆的聲響。那或許就是那顆上樓的心臟吧。在寫作的身體裡,心是果核,而體腔是它的極限。敲打音樂。那些字究竟是心或身體發出的?

《以我為器》裡寫到女兒受傷的身體,其中有一段是你回家收拾住院軟細,在書櫃前摸索著哪一本書能帶到醫院去。第一次聽你講述這段故事時我忽然意會,那或許就是寫作的力量。雖然這話聽起來很古典,很漂亮。事實上我早已過了會將書帶來帶去的年紀了。日子深久艱難,且多地道與階梯要攀爬,拖帶著一具待矯正復健之身體猶不及,這畢竟是連筆電重量都可以計較到百公克之單位的時代。然而某次躁鬱的飛行,我不知怎地在書架上抽帶走了黃碧雲的一本老書《血卡門》。書裡有個跳舞女子。不斷踮足。那些句子真像是舞,或者其實更像是舞踏(あんこくぶとう)。有那樣一個時刻,我在狹小的機艙座位裡,讀著幾乎要旋轉起來。回到了多年前那個第一次罹患腕隧道症的冬日,任由字詞將我的身體踩踏成甬道。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李欣倫VS.言叔夏(房間)敬請期待!


崔舜華/夜行
崔舜華/聯合報
有種蟬,總在黑暗裡褪殼。夜晚讓我脫離白日頹廢的人形,十幾本書從桌上攤到床上,每一本都被密密麻麻貼滿彩色標籤、畫上粗細不一的重點。我像一隻頑固的大螞蟻,每天非要搬兩、三千字回巢才甘心……

我在這條街上走了七年。

街其實有一個名字,名為指南路。指南路北接道南橋,是通往市區唯一的途徑,往南則分歧為兩個不同的南地:坐擁巨獸、水鳥與夜行蟲的動物園;另一個南方,是讀書時還荒星蔓草、昆蟲與野草的腥氣如今已被茶香人聲洗滌過的貓空山區;以及據說情侶造訪必將分離的,瓦敗草長指南宮。

來過指南路,便知道這條街有多麼氣窄,窄得幾乎容不下兩車並行。更何況白天街上總是人多,熙來攘往,全是湧出校門覓食的學生和教授。有幾家吃食是經常受眾人青睞的,每一家都主打便宜且分量十足:大馬南洋風味快餐、便宜大盤台式炒飯、紅燒豆腐鴨血加麵免錢。早餐店雞蛋油花滋滋脆響,過午仍汲汲翻著蛋餅。滇南風味過橋米線,鍋湯菜一套僅需百元,師生雜坐併桌吸著熱湯鮮粉,汗滴親密摩沾彼此肘肩。台味混川辣的四川熱炒,回鍋肉片厚實油量,豆乾嫩腴,連洋蔥青椒也金燦燦地耀眼。

吃一條街,約莫就這幾處好去。那時校門旁還有吸菸區,小小一塊紅磚地,擠滿了白霧氤氳,每張臉藏身煙霧之後,即使白晝,也只窺見數十點赤紅星火,吐息之間,閃爍都像流星。

不論白天黑夜,抽菸的人,也僅僅是錯身流過那麼孤寂。

修鞋店,租書店,書局,手搖飲料,連鎖咖啡,水果店,便利商店,日用雜貨,大型超市,藥妝店,郵局……這些店裡人早就知曉,這條街上的人要吃飯,喜新鮮,偶爾生病,生性游離。他們在街上住過長長一段時間,像倦怠的算命師,重複看著一座城滿了又空,空了又滿。找錢遞貨時從不隨便露出笑顏,好像一笑間便洩漏天機。

念書那幾年,從頭到尾把街走了一遍又一遍。沒什麼錢,沒有打工,也沒有來往的朋友,找不到理由不回去那並不想回的家。沿著風雨走廊(我總把這條長廊想得太雅,自以為是《論語》裡頭「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風雩」,實在太過),拖拖拉拉地駝著背脊、背著厚厚的文學史或聲韻學走上山腰,先經過傳播學院,再抵達有一株老鳳凰樹的文學院,若要上通識課則得再往山上爬行,去外語學院或國際中心,聽教授念足三個小時的英文詩。下課時往往趕不上校內接駁公車,便逆著來時的順序慢慢走下山,坡度偏陡,得挺直了背、伸直了腰,一來一回,像從猿猴變成人類。

後來要讀碩士班了。同樣的校園,同樣的山坡和鳳凰樹。好不容易地(經過同父親激烈的爭取──及爭吵),我搬進研究生宿舍。住宿的兩年間,夜間十點或十一點,在宿舍雙人房坐得難熬,房間的一半是另一個陌生的房客,我受不了兩人間無形界線分秒拉鋸的壓迫,便把自己套進T恤、拖鞋,走出校門、去校園外圍的人行道,繞著一只只涼椅上來來回回地走。我剛學會抽菸,談著沒有指望的戀愛,一次,兩次,十次,我撥著無回應的號碼,送出我不求聲音的心。每一次,最終還是狗群兇惡的吠聲讓我廢了念頭(是的,N大校園裡常有一群惡犬出沒,伺機攻擊落單夜歸的女孩,我手無寸鐵,實在怕了牠們,一聽見狗吠就心慌),怏怏地過對街去便利商店買一包菸。年輕時總抽紅偉特,尼古丁濃,焦油香,價錢便宜。點起菸,回身往宿舍走,聽人家說宿舍河裡有水蛇,我便拖著腳步往河堤走去,一邊走一邊抽菸,一吸一吐,夜中散步的情侶和跑者用詫異的眼神盯我,我只是盯著水中游動的黑霧,細長飄忽,幾近無形,因為形狀曖昧,那既像是蛇身,也像我自己的倒影。

也聽說河邊草長處,常有螢火蟲飛舞,但我從未見過一絲半縷的綠色幽光。也許都被一根根的香菸吃掉了。

二十五歲之前,我放任自己過著夜行蟲似的日子。碩三學期初,因為無法再忍受與他人共用一室的宿舍生活,我逃亡也似離開了女生宿舍,半個白天便找到專租學生的廉價雅房。房東是個毫不掩飾其倦怠臉色的瘦男人,我站在幾乎伸手便能觸鍵新光橋下河堤草場的陽台前,迅速瀏覽過整層租客共用的洗衣機、冰箱、浴室和曬衣架。縱使缺陷處處,我貪圖一個月三千五百元的房租而立即簽了約,隔天,我和一個大學時的朋友,他開車,載著我和幾袋黑色塑膠袋(袋子裡是衣褲棉被床單一類布製品)、一只臉盆(裡面還擱著肥皂和牙刷)、一台桌上型電腦和主機,住進這間僅僅四坪大的木板房。

公寓緊鄰新光橋,橋腳下的生活大致仍舊一樣,沒幾個錢,沒多少朋友,沒有固定交談的對象。我在這間傖薄的房裡,豢養出更熟稔的夜行本能。寫論文的一整年,由薄薄的木板牆和單人床、一個塞滿現代文學書籍與論文影印紙的組合式書櫃、一台五間房客共用的雙門舊冰箱,一日一日建砌堆疊起來,最後建成一座破敗的城堡,沒有實體,只是輪廓,常有細小的蟑螂匍匐牆縫,像迷茫於虛無的流民。晝伏夜出的作息更加植入身體,像一只巨大的時鐘,規制我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日日晏起,我常去新光路上一家賣麵疙瘩的小吃店。店名「京華」,店內總飄逸各種揮之不散的煙雲滷香。這家店的好處是晚晚開門,早早休息,對於熬夜寫論文的研究生來說,下午一、兩點鐘,叫一盤炸餛飩、一碗擱著小白菜的麻醬麵疙瘩,再配一塊嫩得連筷子也夾不上的滷豆腐,麻醬濃稠芬芳,麵疙瘩彈牙、小白菜鮮脆、滷豆腐軟嫩如雲霧,合算起來不過百元,對於得事事攢節的我來說,已是繁華一飯。

滷豆腐麵疙瘩炸餛飩常在晚上七點提前或準時賣完,沒得吃也沒大礙,新光路土地公廟前,鴨血臭豆腐攤半夜才開張。政大烤場的炸烤雞排,肉質柔嫩奇香,調味濃郁,吃畢往往引發更強烈的食慾。沒有招牌、被學生稱作「廢墟」的熱炒攤,炒麵炒飯都加進大量沙茶,一盤炒飯有油亮的肉絲,有翠綠的空心菜,米粒被醬油染得焦黃,很容易飽腹。

有種蟬,總在黑暗裡褪殼。夜晚讓我脫離白日頹廢的人形,十幾本書從桌上攤到床上,每一本都被密密麻麻貼滿彩色標籤、畫上粗細不一的重點。我像一隻頑固的大螞蟻,每天非要搬兩、三千字回巢才甘心。到天光初亮,光線刺進整夜沒睡的眼眶,喚醒整夜沒進食的胃囊。樓下的早餐店清晨五點半開張,我總去點一份起司蛋餅加兩塊薯餅,再去對面馬路轉角的7-11抱回三、四盒麥香紅茶。蛋餅三十元,薯餅三十元,麥香紅茶一盒十元,加起來恰恰不超過一百元,這種世俗瑣事,總是讓我非常快樂。

畢業後我搬離了街,一台自家車,三包衣物加一架筆電,囊括了我在街上七年全部的生活。

而街,就這樣一段一段地,走過便散佚了。


幾米/空氣朋友
幾米/聯合報


李有成/冬日京都
李有成/聯合報
京都是一個以她的美

讓人落淚的城市

——辛波絲卡,〈寫於旅館〉

如今已經平靜了

猶如冬日的銀杏樹

寒枝光禿,裸裎的

是歷史的痂節

千年的故事——

一頁頁翻動,一頁頁也曾教人

驚心動魄。如今已經平靜

像鴨川的水

潺潺向前流去


京都的時間其實靜止

如博物館裡安靜的古甕

要我們繞著轉

看那些紋飾,那些修過的

裂縫,藏在裂縫裡的時間

看時間如何在眼前攤開

在每一個庭園,每一間寺廟

在御所,在二條城

在每一個街角,在京都

歲月隨我們攤開


唯一不平靜的,是那些

有關京都何以倖免被炸的爭論

其實也無所謂了

穿和服的韓國少女

走過祇園,走過

雪跡猶存的銀閣寺垣

在伏見稻荷大社

照樣有人擠身穿過

人頭攢動的千本鳥居

而在八坂神社前

有人靠著旅遊書

找到鯖資壽司和湯豆腐


只是京都也是一個

焦慮不安的城市

急著要掙脫時間

掙脫某種命運,某種

命定的角色。在歷史褪色之後

剩下美麗與哀愁

像低頭碎步路過的藝妓

在花間小路,匆忙間

也會頻頻回頭

對著記憶招手。京都車站外

事隔多年,仍然有人怒氣填膺

對著京都塔品頭論足

而在車站裡,高聳的聖誕樹

賣力變換傖俗的燈飾顏色


雖然一切早已復歸平靜

但是京都畢竟是座歷史的城市

如今鴨川靜靜地流

人們依稀還記得

多年以前,織田信長揮軍入京,說:

「上洛了——」


●附記:

京都古時分東京與西京,同時師法唐朝,將東京視為洛陽,西京為長安。由於東京受到重視,西京漸被棄置,最後以整個京都比附洛陽,因此所謂「上洛」指的就是「入京」或「上京都」的意思。日本戰國時代經常發生以下克上的事件,「上洛」因此另有政治意義,指大名進京守護天皇與將軍,實則為挾天子而令諸侯。在戰國早期,只有織田信長成功上洛。


【墓誌銘風景】李敏勇/麻醉以制痛,為醫療造福
李敏勇/聯合報
麻醉吸入法的開創者,因為他,外科手術中的疼痛被消除和防止。他之前,外科手術常極度痛苦,在他之後,科學制服了疼痛。

—─威廉,莫頓(1819-1868)

威廉.莫頓(William T.G. Morton)和霍勒斯.威爾士(Harace Wells, 1815-1848),兩人都是齒科醫師,都對麻醉感到興趣,原來合作研究,但後來分道揚鑣。威爾士最後並未成功,而莫頓採取一位醫生也是科學家友人的建議,以乙醚實驗,用吸入法,終至成功。

莫頓和他的醫生、科學家友人共同申請專利,卻在專利權利的長期爭辯中,不只耗費許多金錢,最終也未從自己的發明獲利。

1862年,莫頓以志願兵名義加入波多馬克軍團,這是美國南北戰爭時東部戰區的一個主要軍團,屬於北軍,以維吉尼亞洲的波多馬克為名,這條河流經美國首都華盛頓D.C.。他的麻醉技術在許多次戰役中造福了兩千多位受傷士兵。

從巴爾的摩齒科學院畢業的莫頓,對醫學極為投入,而且富有愛心,常免費為窮人看病。因此與合夥開業醫師常生芥蒂。行醫數年,又進哈佛醫學院深造,一面工作一面深造,中途就離開。但在他的麻醉法發明後,經過廣泛的應用,巴爾的摩大學頒予他留學博士學位。美國國會多次提案頒予獎金,都受到專利權爭奪關係人的杯葛而未果。

麻醉法的發明造福了許多病患,特別是外科手術病患,為減輕拔牙疼痛而有的這項發明是十九世紀醫學的重大成就,並未帶給莫頓利益,反而有許多權利的折磨。四十八歲時,他在紐約中央公園旁車禍身亡,結束了一生,麻州的劍橋市是他的安息之所,這裡也是哈佛大學的麻省理工學院所在地,後來他被列入美國偉人榜,也在世界一百大科學家中列名。


向明/壞詩
向明/聯合報
詩人多寫「壞詩」,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詩寫得不夠好,至少會有兩個結果:其一,會知難而退,從此不搞這吃力不討好的勞什子。

其二,會因知道寫得不夠好,而想方設法把詩寫好,壞詩之壞會激發他一定要把詩寫好的鬥志。

可怕的是人多不會承認自己的弱點,總認為自己一出手便是精品,無懈可擊。如果遭到退貨,總怪別人瞎了眼,不識貨。

所以上面的假設永遠只是理想,不會成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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