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的敘事者每以無賴或無能者(或他所謂的人渣)出現,且戰且逃,因為打一開始就明白,生命敘事無他,就是不斷離□棄的故事……
駱以軍最新小說《匡超人》原名《破雞雞超人》。前者典出《儒林外史》,後者卻讓讀者摸不清頭腦。超人是陽剛萬能的全球英雄,怎麼好和雞雞——嬰兒話□化的男性命根子——相提並論?更何況駱以軍寫的是「破」雞雞超人。超人如此神勇,怎麼保護不了自己那話兒?小說從《破雞雞超人》改名為《匡超人》又是怎麼回事?駱以軍創作一向不按牌理出牌,他的新作破題就可見一斑。
一切真要從雞雞破了個洞開始。話說作家駱以軍某日發現自己的雞雞,準確的說,陰囊上方,破了個洞;一開始不以為意,隨便塗抹藥水了事,未料洞越來越大,膿臭不堪,甚至影響作息。作家帶著可憐的破雞雞四處求治,期間的悲慘筆墨難以形容。越是如此,作家反而越發憤著書。破雞雞成了靈感泉源。那洞啊,是身體頹敗的癥候,雄性屈辱的焦點,是難言之隱的開口,但也是自虐慾望的淵藪。這個洞甚至餵養出駱以軍的歷史觀和形上學,從量子黑洞到女媧補天,簡直要深不可測了。
就這樣,駱以軍在《西夏旅館》、《女兒》以後,又寫出本令人瞠目結舌的小說。駱以軍的粉絲應該不會失望,他的註冊商標——偽自傳私密敘事,接力式的碎片故事,詭譎頹廢的意象,還有人渣世界觀——無一不備。但比起《西夏旅館》那樣壯闊的族裔絕滅紀事,或《女兒》那樣糾結的性別倫理狂想曲,《匡超人》畢竟有些不同。這裡作家最大的挑戰不是離散的歷史,也不是禁忌的慾望,而是自己肉身沒有來由的背叛。他真正是盯著肚臍眼,不,肚臍眼正下方,寫出一則又一則病的隱喻。
駱以軍早年曾有詩歌《棄的故事》,預言般投射他創作的執念:一種對「存在」本體的惶惑,一種對此生已然墮落的弔詭式迷戀。他的文筆漫天花雨,既悲欣交集又插科打諢,更充滿末路詩人的情懷。而相對於「棄」,我認為駱以軍《匡超人》亮出他文學創作另一個關鍵詞——「洞」。如果「棄」觸及時間和慾望失落的感傷,「洞」以其曖昧幽深的空間意象指向最不可測的心理、倫理和物理座標。
駱以軍的小說以繁複枝蔓為能事,一篇文章當然難以盡其詳,此處僅以三種閱讀「洞」的方法——破洞,空洞,黑洞——作為探勘他敘事迷宮的入口,並對他的小說美學和困境作出觀察。
破洞
前陣子睾丸下方破了個大洞,自己去藥局買雙氧水消毒,那洞像鵝嘴瘡愈破愈大,還發出臭味,但好像不是花柳病,而是一種頑強黴菌感染;同時還發現自己血壓高到一百九,暈眩無力。(〈打工仔〉)
這究竟是駱以軍的親身遭遇,還是捏造的故事?駱以軍擅長以真亂假,我們也就姑妄信之。疾病敘事一向是現代文學的重要主題,從肺病(鍾理和,《貧賤夫妻》)到花柳(王禎和,《玫瑰玫瑰我愛你》)到愛滋(朱天文,《荒人手記》)歷歷在案,但拿自己的隱疾如此作文章,而且寫得如此嬉笑怒罵、哀怨動人的還是僅見。雞雞是男性生殖器,從這兒理論家早就發展無數說法。男性主體象徵,社會「意義」權威,價值體系的主宰……佛洛伊德到拉岡到齊澤克,是類論述我們可以信手拈來。但駱以軍的新作還是展露不同面向。
駱以軍的破雞雞不僅暗示了去勢的恐懼,也指向一種自我童騃化——或曰賣萌——的展演。這些年駱以童言戲語的「小兒子」系列書寫成為網紅,在某一程度上,可以視為雞雞敘事的熱身。網上的討拍賣萌,老少咸宜,基本潛台詞是我們還小,都需要被愛。然而那所謂關愛的資源又來自哪裡?還是這關愛本身就是無中生有,卻又無從落實的慾望黑洞?
從這裡我們看到破雞雞敘事的辯證面,也是駱以軍從網紅轉向「深度」虛構的關鍵。雞雞GG了。昭告天下之餘,他同時轉向心靈私處,毫不客氣的檢視原不可告人的一切。在〈砍頭〉一章裡他寫道,「破雞雞超人是個什麼概念呢?你想像著,他是受傷的,有個破洞在那超人裝最突兀的胯下部位,那成為一個最脆弱的窟窿,傷害體驗的通道入口,一個痛楚的執念。」注意駱以軍敘事的關鍵詞,像突兀、受傷、脆弱、傷害、痛楚,在此一次出清。而所有感覺、經驗或省思都被具象化為一個窟窿,一個洞。
駱以軍曾有詩歌《棄的故事》,根據周代始祖后稷出生為母姜嫄所棄的神話,他描寫「遺棄是一種姿勢」,「是我蜷自閉目坐於母胎便決定的姿勢」,是與生俱來的宿命;但另一方面,遺棄也是一種不斷「將己身遺落於途」的姿勢,「其實是最貪婪的,□企圖以回憶□躡足擴張詩的領域。」換句話說,遺棄不只是一個位置,也是一種痕跡,而這痕跡正是詩或文學的源起——或作為一種「存有」消失、散落的記號。幾乎駱以軍所有作品都一再重寫棄的故事。面對族群身分的錯置(《月球姓氏》),親密關係的患得患失(《遠方》、《女兒》),身體的毀損頹敗(《遣悲懷》),或歷史理性的潰散崩解(《西夏旅館》),不由你不放棄,遺棄,廢棄,或是自暴自棄。與此同時,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緩緩成形。駱以軍的敘事者每以無賴或無能者(或他所謂的人渣)出現,且戰且逃,因為打一開始就明白,生命敘事無他,就是不斷離□棄的故事。
《匡超人》訴說洞的故事。「棄」牽涉他者,意味拋棄對象物或為其所拋棄;「洞」則是那開啟與吞噬一切的魖裂,帶來一種(自我)分裂的恐懼和不可思議的誘惑。小說中的洞始於陰囊下不明所以的小小裂口,逐漸成為敘事者駱以軍焦慮的根源。而這身體不明不白的窟窿——「鮮紅還帶著淋巴液的鵝口瘡」,「好像有一批肉眼不見的金屬機械蟲,在那洞裡像礦工不斷挖掘,愈鑿愈深」——讓駱不良於行,更讓他羞於啟齒。但這只是開始,隨著敘事推衍,那洞被奇觀化,心理化,形上化,甚至導向半調子宇宙論。在某一神祕的轉折點上,洞有了自己的生命:
「身體軸心空了一個很深的洞」的殘障感,和手部或腳部截肢的不完整感、幻肢感,身體重心偏移的感受不同;也和古代閹人整個男性荷爾蒙分泌中心被切除的尖銳陰鬱不同……那個雞雞上的洞,很像一個活物,每天都往你不知道那是什麼境地的,反物質或黯黑宇宙,那另一個次元,靈活蹦跳的再長大,深入。(〈吃猴腦〉)
藉此,駱以軍寫出一種生命神祕的創傷,這創傷帶來困惑,更帶來恥辱。這其實是駱以軍擅長的母題。即便如此,駱以軍每一出手,仍讓讀者吃驚:「或許猥褻一點的傢伙會這樣羞辱我:『你就是在一個男人的屌上,又長了一副女人的屄。』」
恥辱猶如那個化膿的傷口,一旦失去療癒的底線,竟然滋生出詭異的——猥褻的——妄想耽溺。恥辱的另一面是傷害,是莫名所以的罪,是橫逆的惡。而在駱以軍筆下,罪與惡的極致,有了變態狂歡的趣味。雞雞童話直通春宮也似的狂言譫語;生命種種命題不過就是洞的故事連番演繹——死穴的故事。就這樣,2017年的台灣,一位身體GG了的作家寫他紛然墮落斷裂的世界。虛耗的身體,斷裂的敘事,空轉的社會,一切都被掏空:阿彌陀佛,這是駱以軍「破洞」倫理的極致了。
空洞
如果「棄」的痕跡遷延迤邐,形成駱以軍小說的敘事方式,「洞」則不著痕跡,通向漫無止境的虛無。駱以軍雞雞破洞的故事蔓延開來,形成將近三十萬字的荒謬敘事。他的敘事拼貼種種文字情節,其間漏洞處處,一如既往。但此書因為「洞」的隱喻,反而有了某種合理性。不論如何,駱以軍除了聚焦第一人稱敘事者的我之外,對浮游台北的眾生相也有相當描述。但這些人物面貌模糊,老派,大小姐,美猴王……其實個個面貌模糊,氣體虛浮。他們來來去去,訴說一則一則自己的遭遇,也間接襯托駱以軍面對當下世路人情的無力感。
但小說裡面還有小說。駱以軍用心連鎖《儒林外史》和《西遊記》和他自己身處的世界。「匡超人」典出《儒林外史》最有名的人物之一。匡超人出身貧寒,侍親至孝,因為好學不倦,得到馬二先生賞識,走上功名之路。然而一朝嘗到甜頭,匡逐漸展露追名逐利的本性。他夤緣附會,包訟代考,不僅背叛業師故友,甚至拋棄糟糠。我們最後看到他周旋在達官富戶之間,繼續他的名士生涯。匡超人不過是《儒林外史》眾多蠅營狗苟的小人物之一。以此,吳敬梓揭露傳統社會階層——儒生文士——最虛偽的面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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