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屢屢向最愛告別,告別的對象何止於人,也及於眾生萬物。〈蘭亭集序〉裡,王羲之發出終極之嘆:「向之所欣,俛仰之閒以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脩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正道盡了我寫作此文的心之所繫啊……
每隔一段時間,總會遺失一些東西。有的當日就發現,大部分是下回要使用時才找不著,更多的也許是連遺失了都渾然不覺。活到這年紀,生活中有些閃失是常事。只要自己不是太介意,或對旁人的生活沒造成妨礙,好像都在容忍範圍內。感覺比較大的遺憾不是丟了東西,而是丟掉的東西大多是自己最珍愛的。
以前總弄不懂,為什麼老是把最愛的東西給搞丟了;仔細想來也不難理解。因為偏愛,所以經常取出來使用,露臉的機會多了,遺失的機率當然也相對增加;而不怎麼在意的東西就算丟了,因無關宏旨,所以,或許根本沒發現也未可知。
靜坐回想,常常為某些不該掉卻不小心遺失的東西浩嘆、飲恨。一日午後,跟女兒閒聊,為了一件遺失的外衣慨嘆惋惜,說:「好不容易才買到一件穿起來像樣的衣服,竟然就這樣掉了,真是太可惜。」女兒回我:「哪一次妳丟了東西不說可惜的!每次都說那是妳的最愛。」我吶吶辯解:「哪有!我雖然糊塗,常常忘東忘西,但是最終大多找回來,真正確認遺失的,也沒幾件吧!」女兒哼哼冷笑著,立即如數家珍地當場扳手指數起來,竟不費吹灰之力就扳到手指都不夠用。每說完一件,她都在後面加一句:「這個東西難道不是妳最愛的?」我機警地回應她:「活到六十幾歲,才遺失這麼十幾件東西,平均起來,六年才丟一樣,妳不覺得我活得已經很謹小慎微了。」話雖如此,但經她這一一幫我盤點,還真是令我越發痛惜不已。
話說那件讓我叨念不止的白色外衣,失蹤的情境堪稱最弔詭。當時,我穿著它去榮總探望生病的雷驤大哥;回程時,在捷運上用手機和臉友在臉書上就同性平權議題舌戰,殺氣騰騰,心情好悶;加上天氣轉熱,我把身上的白外衣脫下,搭在側背的包包上方。下了捷運,坐上外子所騎的摩托車。我記得當時還整了整包包上的外衣,以防被風吹走,誰知這一整竟成為永訣。晚間,我在發現衣服不見的第一時間,兩度循著下午的「車」跡,順勢、逆勢來回尋找,卻都無功而返。
這件外衣是從姪女儂儂新開的服飾店裡購得的,我用實際行動支持年輕人的創業。第一次穿它是去參加一場兩岸文學會議。跳下計程車之際,台灣主辦的代表──師大教授胡衍南和作家吳鈞堯還遠遠高呼:「啊,郝譽翔來了。」郝譽翔是文壇知名美女教授,以妖嬌嫵媚聞名,被誤認讓我開懷不已。表示穿上這衣服讓人顯得多麼年輕,難怪遺失之後,讓我懊惱不迭。不死心,再去買一件,儂儂卻說僅此一件,再無其他。外子判定:那日午後風大,約莫是被風兒席捲去了。我只能賭氣站到店外,對著風懊惱慨嘆青春一去不復返。
風,真不是個玩意兒。好些年前,我在百貨公司買了貴參參鵝黃色短袖線衫一式兩件,臨走,看到門口櫥窗內一條淺色圍巾上幾隻蝴蝶翩飛。售貨員想是看出了我眼中乍現的火焰,立刻展開三寸不爛之舌,我於是被游說著夾帶那幾隻蝴蝶走出店門。
剛好次日好友芬伶邀約去東海評審文學獎,我讓蝴蝶包圍在脖間,開車南下,心情歡暢無比,撲撲欲飛。評審完,情緒高亢。外頭風大,我背著皮包,左手護包、右手護巾,急跑到停車處,鬆開右手拉開車門上車。後來回想,可能就在那鬆手的片刻,蝴蝶藉風使力,在不提防間飛走了,而我還得意洋洋,重踩油門,飛奔上高速公路。我必須說:風,真是個壞事的傢伙。
有關於蝴蝶飛走的事,也不僅一回。蝴蝶飛走總是神祕,招呼都不打的。好友平路曾贈我一只翠綠蝴蝶別針,通體透明,姿態翩翩,是知名品牌施華洛世奇(SWAROVSKI)的產品。曾經在某次宴會中,無預警從胸前跌落,除了金屬別針脫落外,水晶蝴蝶竟毫髮無傷。送回原廠修補過後,翩飛依舊,卻在某一個春日的旅遊回程中,不知飛向何方,讓人惆悵不已。只不知我回贈給平路的那只同牌蜻蜓是否還安然無恙?抑或和我那隻蝴蝶商量好了雙宿雙飛去了?
說到別針,還另有一件恨事。我剛轉去國北教大教書時,因學校的空間有限,我被安排和「課程與教學傳播科技研究所」的李宗薇教授共用一間研究室。兩人雖然上課時間不同,見面時間不是太多,但因空間窄狹,也培養出相濡以沫的革命情感。後來學校新蓋了大樓,空間稍寬裕,得以各擁一室。在我遷居時,承蒙李教授厚贈一只金質玫瑰花,堪稱平生罕見的美麗。
一回,我應邀去中部的扶輪社演講,我在正式的上衣別上這朵閃亮的金質玫瑰,覺得自己總算跟那些多金的會員稍可匹配了;誰知,講完,赫然發現玫瑰沒有跟著一塊兒回家,它琵琶別抱了。我趕緊商請演講地點的金典飯店協尋,卻沒下落。審視他們當場致贈的演說照片,證明演講時玫瑰猶棲胸前。到底何時遺失?遺落何方都不可考。差堪告慰的是,雖然丟了一朵珍愛的玫瑰,但蒙邀請人大古鐵器老闆林允進先生殷勤款待,去位於中科的工廠參觀,他親做導覽,還厚贈沉重漂亮的大古鐵鍋和茶壺各一只,烹煮雞湯或沖茶、煮咖啡,都格外香甜。
雖然如此,那朵美麗的玫瑰花卻時時在胸中、腦海翻攪,不管去到何處,總不忘在飾品店裡流連,癡癡尋找,希望能覓到與那一朵相同或相似的玫瑰花胸針,一則補恨,一則聊慰相思。其他文友時相會面,約會猶可期;但李教授和我相繼退休後,似乎不太容易有機會見面了。
關於玫瑰的故事,幸好不全是悲劇。幾年前,好友芬伶應該是看我長年拿進拿出一個難登大雅的小皮夾,不動聲色的贈我一個名牌Coach小皮包,上面也窩居著好幾朵玫瑰,幸好至今玫瑰們仍安然躺臥我的大包裡,任我差遣。芬伶一向風雅多情,一回,我邀她到潭子老家喝咖啡聊天,她竟提著一只造型既fashion又雅致的骨董陶壺來送我。我一向粗腳重蹄,拿到這麼個精緻的禮物,簡直手足無措。我小心翼翼的把它供在最隱密的櫥內,就怕有個閃失。沒料到,小偷竟趁著我人在北地,偷襲無人看守的家園。如此細緻的骨董,就無端落入偷兒之手。盤點失物時,想到粗人終究還是守不住唯一的雅物,不禁哽咽失聲。
說來慚愧,平路素慷慨,還曾經送我一條柔軟又別致的圍巾,深黑中微露細長淺灰,似有若無,有種神祕的欲露還藏,深具餽贈者的特質,煞是好看。好幾年間,我一年到頭圍在脖子上,是我最實用且珍視的禮物;卻也在某個乍寒還暖的早晨,經地毯式搜尋後,宣告失蹤。
遺失的東西中,就數圍巾、耳環和別針為最大宗。年輕時,崇尚自然,唾棄這些披披掛掛的小飾品,視為累贅。首次改觀,是樓上的鄰居太太黃錦慧帶著兒子移民加拿大後,從溫哥華回國時送我的那條紫藍交揉圍巾時。試披後,在鏡前攬照,感覺好夢幻,加上眾口交讚,才改變我的偏見。但這條圍巾並未久留。一回,帶朋友去「鼎泰豐」吃飯,被我遺落在餐館的椅背上。過一個鐘頭後發現,回頭去找,已杳無蹤跡。
其後,旅居紐約的高中好友張紅珠從西藏旅遊後返台,又送我一條粉紅披肩,說是西藏所產,顏色粉嫩,非常保暖,不幸在一趟出國旅程中也失蹤了。幾個月後,我在同團共遊的一位不甚熟識友人臉書上,看到她披著一模一樣的披風在鏡頭前展示丰采。我大驚小怪拿給外子看,他淡定打發我說:「這種顏色披風並不少見,雷同的可能性高。」我委屈反駁:「我不是懷疑被偷,只是覺得誤拿的可能性不小,你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外子納悶睨了我一眼,意思我懂,是質問:「誤拿跟被偷的差別在哪裡?不過主格一個是被嫌疑人,一個是受災戶罷了。」
2008年,我們幾個好朋友相約著去法國和西班牙、葡萄牙遊覽,順道參加林明德和賴芳伶教授的女兒在法國莊園所舉辦的婚禮。陽光滿熾烈的,我們在教堂開門前的等候時刻,閒逛了當地小巷弄間的鋪子,忽然看到一頂米色素雅圓帽子像是在櫥窗內跟我熱情招手。素來不戴帽子的我,竟毫不遲疑地買下它。接下來的行程,我一直戴著它,質料溫柔清爽,越戴越喜歡。誰知,在返台的機場,才警覺我居然把它遺留在西班牙乘坐的最後一輛遊覽車上,真是搥胸又頓足。
前些日子,靜娟姊在臉書群組對話框中PO出戴新帽的照片,大夥兒都讚美她像畫家,忽然勾引起我的心事。我花了功夫找出一張戴了那頂帽子的照片,並PO給朋友看,摹寫當時心情:「發現帽子遺失時,簡直不想回台灣,為尋這頂帽子甚至想繼續留在西班牙。」宇文正安慰我:「好可惜喔!我們來想辦法找一頂相似的,慢慢努力找找看。」啊!這樣的溫暖,聽了真是窩心到極點。
另有兩副手工製的耳環,是多年前外子和我去邁阿密旅遊時,正逢當地的嘉年華會,外子跟一位很有創意的攤商買的。因屬手工製品,精巧典雅,且獨一無二,我特地為此去穿耳洞,那段時間幾乎一有約會就戴它。不料,一次到馬祖演講完,將它脫下放電視機上,竟忘了攜回,發現後直捶心肝;另一副不必穿耳洞的,在某次上洗手間時,不慎在轉身時掉落馬桶內,心一急,竟直接按下沖水把手,眼睜睜看著它就那樣捲入馬桶深處。那種絕望的感覺,哎哎哎!真是別提了,丈夫的愛心,不是留在外地,就是盡付流水,這是什麼暗喻嗎?
在文壇中,席慕蓉堪稱最溫柔的大姊姊,好會鼓勵人。一回,承她贈我新書,我回送給她一本拙作,委婉跟她提起多年前的一封來信及這次的題贈裡,都將我的名字寫錯了:「我的名字中的『蕙』不是『慧』,來信的信封及題贈上都誤植了。」她飛快回了一個附了一封信的小包裹,信上說:「竟然將大名寫錯,真該打!不知有何地可以自容才好,心裡很羞愧。可以將從原鄉帶回來的小東西呈上,替我說說情好嗎,請大人不記小人過好嗎?」我打開盒子,竟然出現三條項鍊,墜子分別是小水晶與瑪瑙石,十分精緻可愛。她還補充說明小水晶已切割加工,是商店出售的飾品;兩個瑪瑙石是牧民從戈壁灘撿拾的天然之物,雖然是在「奇石節」擺攤販賣,但是:「據一位考古學者告訴我說它們是六千萬年前火山噴發時灑落在地上,而經自然界的風霜雨雪打磨而成各種形狀與光澤。我們故宮的『肉形石』,就是出自同地、同質。大自然的加工真令人難以盡言了。」我雖萬萬不敢當、受之有愧,拿在手上卻又歡喜不迭。
一想到這幾個墜子,得來如此不易,加上席大姊一向愛心無極限的時相鼓勵,我真不敢掉以輕心。我將它們嚴加包裹,輪流視衣著的款式、色調,選取搭配。一日忽然其中的一條琥珀墜子項鍊不翼而飛,我急得發狂,四處翻找尋索。就在即將灰心喪志之時,竟在一件冬衣的口袋裡摸到,失而復得的複雜感受,真是難以形容。
人生得屢屢向最愛告別,告別的對象何止於人,也及於眾生萬物。向最愛的飾物告別,是以小見大,亦可見感傷與惆悵之勢不可免。〈蘭亭集序〉裡,王羲之發出終極之嘆:「向之所欣,俛仰之閒以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脩短隨化,終期於盡。古人云:『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正道盡了我寫作此文的心之所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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