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鐵轉巴士來到流浮山,此處盛產蠔,蜜汁煎金蠔是當地著名料理。所謂金蠔是指曬至半乾的蠔,有著蠔肉肥美口感和肉質,呈半乾狀態水分減少,因此滋味更濃郁。製作金蠔必須是完整飽滿的蠔,曝曬過程全是手工操作,價格自然較高,這一道菜烹調時先蒸再煎,至蠔熟時淋上蜜糖均勻裹住蠔,讓糖汁略收乾呈現焦糖色及香味。不過因為不喜甜味,我倒更喜歡香港餐廳的另一道料理砵酒焗蠔,或是蒜蓉烤生蠔,台灣海產店常見,連殼一起上桌,看著就過癮。
流浮山以養蠔著名,蠔油也是特產之一,不過來的路上我心裡想的其實是鄂霍次克海的流冰,大概是因為地名的緣故,流浮山三個字聯想起海裡漂浮流動的冰山。多年前,曾去日本網走,那是觀賞流冰的地方,每年十一月鄂霍次克海開始結冰,風會將浮冰吹向千島群島,要觀賞海上流冰須乘坐特製的船,那回我去得早了些,或者說那年流冰來得比往年晚了些,去網走應該是2002年之前的事,因為當時還沒聽過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場雪〉。總而言之乘船出海卻沒能看到流冰,倒是在流冰館看到了流冰天使,買了做成流冰樣子的糖果,以及玻璃流冰天使吊飾。
沒看到真正的流冰,平白在船上挨凍吹風,我的記憶卻像是留下了海面漂浮的流冰。而香港流浮山則鄰後海灣,是天水圍西邊的一座小山丘,終年無冰無雪,攝氏十度以下的低溫都很少出現。
往天水圍的地鐵上遇到三個巴基斯坦孩子,兩男一女,大約是姊弟,他們穿著傳統服飾,女孩戴了頭巾,男孩戴著編織的白色小帽,身上的立領袍子分別是駝棕、藏青和黑色,女孩袍子裡露出的衣袖和褲管有著葡萄紫印花,他們在車廂裡嬉鬧玩耍,說著我聽不懂的話語,一時間,又覺得自己似乎是在新加坡。
日本、香港、新加坡,交錯拼接在我往流浮山的路上。
我的夢裡,空間常是交疊的,香港地鐵站出來可以連接著台北街頭;商場電扶梯轉彎,可以看到窗外杭州街頭的法國梧桐,還有一湖碧綠映襯遠方山色。如今似乎不必在夢裡,也可以有如此效果,多地空間並列。香港的交通規畫不但行車有平面道路和高架道路,行人亦然,有地面的人行道,也有貫穿樓宇的空中連結通道,使得無方向感的我迷路機會倍數成長,我於是茫然於不同空間,一不留神在時間流裡也迷了路。
流浮山有一座廢棄的前流浮山警署,建築物的歷史逾半世紀,2002年流浮山警署與天水圍警署合併後停用,白色的屋宇充滿懷舊氣息,當年為了逮捕偷渡者,天台設有瞭望台,如今警署的房舍已經列為二級歷史建築。流浮山海邊可以清楚望到對岸高聳的現代化建築,若是對後海兩岸進行比較,深圳新穎而新界古舊,深圳灣公路大橋橫穿海面連繫兩岸,如今每日都有眾多人來往,旅遊商務之外,跨境的上班族、小學生、菜籃族人數眾多,當然還有水貨客。
鄰海的流浮山原就是靠海生活,自然有許多海鮮餐廳,假日來吃海鮮的人不比西貢、鯉魚門、三聖村少,除了散客,還有遊覽車整車拉來的,吃完海鮮再買蠔油蠔豉和其他海貨。和上述吃海鮮的著名地點相較,這裡年長者居多,尤其是整團的遊客,他們彼此攙扶,一邊討論著手上剛剛買的蠔豉。夾在海鮮餐廳和海貨鋪間有兩家很小的門面,賣些油炸小吃,一口燒熱的油鍋,炸著裹了麵糊的蠔,蘿蔔絲餅、魚餅等小吃。前些時候一則蠔危及丹麥海岸生態的消息引起討論,太平洋蠔在十幾年前入侵丹麥海岸,由於沒有天敵,牠們迅速繁衍,於是整個利姆海峽充滿了太平洋蠔,因此嚴重壓縮丹麥本土蠔的生存空間,科學家曾提議讓丹麥國民用吃來消滅牠們,但丹麥六百萬人和蠔的數量懸殊,且似乎並不特別喜歡吃蠔,科學家的建議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不久在丹麥的大陸網友開始在華人社群裡討論,這個群組擴展得很快,德國、瑞典的華人也紛紛加入,當地的旅行社於是規畫了挖生蠔的路線,只要報名人數夠就可開團,挖生蠔需要攜帶的器具及注意事項都詳細列出,中國人願意走四方吃四方,且對於蠔的料理方式大概比任何一國料理都多吧。
生吃鮮吃之外,也可以曬乾吃,曬的程度還有半乾全乾不同,曬乾了的蠔滋味更濃,猶如人的記憶吧。我們無法鉅細靡遺記得遇到的經歷的每一件事,但是其中一些無足輕重的細節卻又可能長久占據腦子的某一角落,早晨走在加連威老道,商場還沒開始營業,餐廳飄出烘烤食物的香味,混合著奶油培根大蒜的溫熱氣息讓我想起年輕時去澳洲凱恩斯旅行,那是一個以大堡礁潛水吸引各地遊客前往的地方,但是我清楚記得的是清晨七點已經開店或是還沒打烊的酒吧,坐在裡面喝這一天第一杯啤酒或是橫跨日夜繼續喝的酒客,是飯店平台散發肉桂香氣的卡布奇諾和一塊熱騰騰的蘑菇雞肉派,我願意這些美好的細微記憶占據我的腦子,即使無用。但若是有一天記憶遺失了呢?
小時候第一次聽聞貝殼裡藏著大海的聲音,我無比好奇,並對那聲音產生嚮往,如今回想,我聽到貝殼裡的濤聲早於看見真正的大海,雖然後來知道那是空氣在貝殼內產生共振後被放大的聲音,我依然願意相信是貝殼收藏了對大海的記憶。那麼人的記憶收在哪裡呢?即使是失憶的老人,他的記憶依然收在某處,只是旁人沒找到吧。
如若留下的記憶都是美好,必然幸福,反之則不幸。在流浮山想起鄂霍次克海流冰,在香港地鐵想起新加坡,加連威老道想起凱恩斯的我,穿梭的記憶讓我不再是一個人遊逛,一個人吃喝。
水是透明的,雪卻是白的,因為我們看到的雪花是冰晶構成,冰晶分子間的角度折射環境裡的光線,結果就成了一片白茫茫。霧也是白色,因為霧會反射周遭一切顏色,就像我們小時候以紅橙黃綠藍靛紫的彩虹轉盤做的實驗一樣,所有顏色混到一起後,我們看見的是白色。原來純淨的白是混雜了所有顏色後回歸的純淨,那麼漂浮海上的流冰為何也是白色呢?海水曬乾留下的鹽濃縮了大海的味道,當低溫凝結成冰的那一刻,是否也凍住了那一刻時間?平日裡調味用的鹽與砂糖也是白色,和冰雪一樣,濃縮的滋味和結凍的記憶,何者更讓人難以忘懷?
在流浮山無所事事行走的我,彷彿看見海面流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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