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家史第一章,寫的是底下兩大條:一,莫談國家大事,二,勿到人多地方;這兩條之所以遭我媽懸為厲禁,原因在於,倘非媽力勸,當初爸參加二二八勢在必行。四七年發生的二二八事變影響爸一代人至鉅,牽連甚廣,故鄉佳里有名的草地醫生林桑是爸至友(五哥學名即林桑所取),事後流亡東京,多年後溘死異鄉。作為一個日本時代小有名氣的企業家,如今的「倖存者」,老爸的失落感不言可喻,同時卻也無言可喻。老爸生於一九○八年,小笠智眾四歲,小津安二郎五歲,不似戰後小津電影的經典畫面所見,笠智眾和一干故舊圍坐一起,大唱海軍軍歌解憂愁,老爸的積鬱久久不化,爆點常是悲壯得不得了,也滑稽得不得了。我記得有一回,不知誰大清早就惹老爸惱火,他反而遷怒到他愛賴床的學前么兒(我)頭上:你怎麼(可以)一絲絲的日本精神,帝國精神都沒吼?日本精神,帝國精神云云,光看字面,即是不可承受的重,不小心冒出這樣迂闊的話來,猜老爸當下也被自己嚇到,小毛頭如我,大夢初醒,心中的OS則是,啊我都還無「精神」呀(台語同「醒來」)……
長大後,想起老爸及他那代人,身處語言與政權轉移之歷史旋風的本省男人,所有的內心吶喊,說不出口的失落與哀愁,像極了那些從日文改編過來的五,六十年代台語老歌,如〈落大雨彼一日〉〈悲情的城市〉〈黃昏的故鄉〉。想到二二八帶來的寒蟬效應,不啻將他們中間的每一人,都變成「只有半個面孔」或「沒有面孔的」的可悲人種,不免心酸酸。
回憶是奇妙的,寫此文的一大快事,便是得以從家人處再次「確認」,我其實富有得不得了,擁有甚多記憶片段,或不成片段的細節,可一直追溯到我三,四歲(虛歲),甚至更早的嬰幼時代。
五八年,八二三炮戰同年的春天,我被媽拎著坐火車北上,不為回她娘家板橋省親,而是大老遠跑去桃園探看未來的媳婦,我後來的三嫂(保守年代,某種非相親的相親)。神奇的記憶片段一,走過垂柳如絲的小橋流水,在小店人家見到正和姊妹淘學做裁縫,美絕,美得讓人心醉,連小毛頭我都很有感的十七歲少女郭森(三嫂名)。記憶片段二,隔日回程搭海線,經過通宵附近的長長海岸,火車幾乎傍著海邊走,整張小臉貼在窗上的我,驀見夕日,如紅氣球般,慢慢掉入海中,驚呼連連。三哥學工程,也寫新詩,此時短暫供職於桃園水利會,因一度向三嫂友人家租屋得以相識相戀。兩年後當兵回,他考進五十年代最重要的水利工程隊,投入石門水庫興建,直到六四年完工才離開。
次年,五九年仲夏,中南部發生戰後數一數二的八七水災,大雨從八月七日一路下到九日,造成三十萬人受災,三萬間房子全倒,死傷失蹤近兩千人。嘉義市相對沒大災情,但九日早上,出生即過繼給阿姨的四哥,忽然出現家門口,媽見他一身飢寒,馬上帶他去吃大餐進補,買新衣整裝,不在話下。
時在台南師範就讀的四哥,因道路沖毀,客運鐵路停駛,暫時回不了佳里老家,只好和同學找便宜小旅館窩了兩晚;九日一大早,決意搭七點鐘,「開得很慢很慢」的台鐵試乘車,朝「母親的方向」,也就是嘉義的方向,直奔而來。這一天目睹四哥狼狽樣(包括聽他懊惱自己一時心慌,沒想到拿腕上那粒九成新的精工錶去典當,救自己,也救其他同學的急),第一次啟動了我生平那根多愁善感的筋,想到四哥亦為母親所生,大風雨的夜晚獨有他一人流落在外受苦,不禁一陣鼻酸,眼淚簌簌掉下來。
四哥學文,新詩,散文都寫,出版詩集,懂德奧古典樂,各方面興趣都啟發我,不自覺走上了跟他類似的路。長大後,慢慢發現家中有不少五十年代舊雜誌,《野風》,《拾穗》,《藍星詩刊》,加上周夢蝶的第一本詩集《孤獨國》,楊喚遺作《風景》,皆是他特意留給么弟的精神食糧。
五哥大我整整一輪,則是我認得的第一個,愛看武俠小說的非文青,一個乓乒球界的後起之秀。五七年,他初三那年,代表嘉市參加省運,既是省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選手,又一舉打贏全國冠軍,一炮而紅。學校校長室,家中公媽桌,擺滿了他後來南征北討贏回來的獎杯,金杯銀杯,數也數不完(其中包括:六六年亞運男單銀牌)。據他說,我一出生就在嘉市各大桌球間,飛來飛去的小白球前晃蕩,尚未滿月,就被他抱到噴水池旁的民眾服務社看打球,不單不哭,而且很融入。
五○,六○之交,我和我姊(排行老六),成了家中剩下唯二的年紀最小蘿蔔頭。最期待的就是,五哥從遠方參加比賽回來,為全家人帶上稀奇的吃穿玩意兒。硬殼007旅行箱當時還不多見,我們圍繞著它,盯著它看,像在膜拜不知名商品神般,一打開,所有來自異地的「奇貨可居」之物,即刻滿溢到小客廳地板,眾人眼睛也馬上被點亮了,台中貨,台北貨,亞洲貨,美國貨,不誇張的說,在那封閉的時代,我們是這樣學會擁抱世界的。
無法肯定,只能說,六二年台視開播,嘉義電視用戶少之又少,電視機亦然,記憶中至少花了好幾年才稍見普及。老姊大我七歲,乃是一個標準的小影迷。五九年,香港邵氏推出李翰祥的《江山美人》,席捲亞太影展絕大部分獎項,是黃梅調電影的開山之作。姊姊先和女同學,手帕交去看了兩三遍,不過癮,又帶我去,片中正德皇帝和少女李鳳(鳳姐兒),酒保大牛三人對唱的〈戲鳳〉橋段,很快成了街上小孩互相逗樂的最愛。也因此,等到六三年,《梁山伯與祝英台》風靡全台,我不僅第一時間學會唱全本〈十八相送〉,更似懂非懂地跟著大人們爭看報紙,電視,一起瘋凌波(梁山哥)登台的特別報導。
難以確切推算,「匪氛」何時開始慢慢淡去,而我那慢了半拍的山城五十年代,又是怎樣正式走向終結。只記得,時代速度逐漸加快(所謂「工商社會」的形成),過去農曆年,在鬧區中山路兩旁公然設賭,喝雉呼盧,玩四色牌,玩「三卡蒙特」(Three Card Monte)的攤子越來越少,某一年遂自動走入歷史(究其實,是往鄰近規模略小的城鎮偏鄉流竄,這也是「時間差」向另一端移動的證明)。我在嘉市升學率最高的崇文國小升小三,馬上被迫面對,班上有三分之一強同學決定參加課外補習的冷峻現實。六五年,我升小五,在延宕兩年後,不得不選擇向潮流屈服,開始固定,一個禮拜五天,到級任班導開的補習教室報到。
保守估計:繼六三年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六五年同樣轟動全台的好萊塢音樂片《真善美》,也許是山城五十年代宣告不再的最後一站吧!這回,全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被電影動員了起來,宛如共同集結在二戰反納粹(中共之外,當年另一邪惡象徵)最驚心動魄的一個轉捩點上,眾人情緒被放在根細弦上,緊隨著銀幕上的劇情及音樂起舞,象悲亦悲,象喜亦喜,被搞得神魂顛倒。殊不知,這些拿俊男美女,能歌善舞來宣揚愛情神話+田園理想的流行片,敲響的正是舉世田園的喪鐘。
然而,深藏在我記憶中,猶有底下二三事,不吐不快。
從六一年上國小起,老媽固定給錢要我中飯自理,也因此,讓我後來和大河溝旁的棚屋店家結下一份情。大河溝源自八掌溪,原是灌溉埤塘一部分,戰後埤塘改建為市公所,河畔植滿楊柳,河溝卻發黑發臭,加上民間盛行「死貓吊樹頭,死狗放水流」風俗,此地慢慢從護城河變成化外之地,直到八十年代初,嘉市升格省轄市才加蓋填平,消失不見。
棚屋店家以賣麵食為主,單純為了省錢買更具吸引力的零食及其他,我幾乎經年累月,天天吃陽春麵充飢了事。陽春麵當年一大碗兩塊錢,加份滷蛋或香腸,也才兩塊五,就這樣,去掉寒暑假,算算我至少吃了千碗以上的陽春麵,也因此對那兩三個,常年下麵,煮麵,端麵給我吃的外省大叔,在整個連動過程中的一舉一止,可說瞭若指掌。即使到了今天,閉上眼也彷彿得見:那擺在小蘿蔔頭我面前的,大大一碗公,俗稱清湯掛麵之物,上面幾滴香油正慢慢暈開來,四五片超薄無比的香腸浮沉其間,似在奮力游呀游。和本省黃麵比起來,外省麵寬寬的白麵條富有嚼勁,不知為何百吃不膩,我相信,我身上一輩子永遠也洗不掉的,第三世界窮人家小孩的印記,便由此而來。
另方面,和我當初對外省食物的愛扣在一塊的,正是我對「非我族類」的外省人的一份好奇。從小在市街長大,本省升斗小民,將本求利,實事求是的「實幹」性格是我再熟悉不過的,而外省人在這點上不啻是一大「異數」。我得很快補充,這裡說的外省人是個五十年代的概念,也就是,更接近異鄉人,外來者的概念。外省大叔賺的是自食其力的辛苦錢,這道理,即使我小小年紀也不會不了解,不過,讓我在這麼多年後,仍然念念不忘的,則是一種比錢,比辛苦或貧窮本身,都更接近形而上,接近大寫的命運的東西。事隔多年,每一思及,我仍一如舊往,被那幾張粗粗獷獷,卻處處刻寫著「茫然」的異鄉人臉龐給感動了!
無從確定,但底下極可能是,最接近此生記憶源頭的兩個畫面。畫面一,我被母親抱在手上,在快速行駛於蒼茫暮色的一列火車上,車廂內部的頭燈突然亮起,我看見,三四個穿戴帥氣的年輕軍官,把我們母子倆團團圍住,其中一人正笑瞇瞇示意另一人,拿吃的在我眼前搖呀晃。畫面二,我在屋裡迷迷糊糊躺著,聽見外頭腳步雜沓,人聲倥傯;原來,和媽一起去看晚場電影回來的鄰女,驚覺她們一路被「形容猥瑣」的外省阿兵哥默默尾隨,氣炸了,遂作聲大喊:伊敢走進巷子來,阮就提掃把去便所裹屎尿,一把將他轟出去!
「匪氛未靖」的五十年代,本省人和外省人本質上是互為「異類」,甚至是互為「匪類」的吧!「匪」:不是這,不是那;「匪類」:這不是這,那不是那──我不是我,你不是你,一種全稱的否定性。的確,二二八之後,內戰以降的五十年代,注定了是個方言與標準語並存,內核卻喑啞失聲的時代:一個外省人失鄉,本省人失憶的時代。我忘不了,那群對我們母子釋出「陌生人的善意」的年輕軍官;我更忘不了,那被留在暗夜巷口,我永遠來不及去認識的另一個,和我老爸同樣「沒有臉孔」的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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