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嚇唬小兒的「共匪仔」,還有同樣掛在大人嘴邊,也出奇琅琅上口的「土匪仔」。說來很妙,只要我一聽到爸媽說起,哪家小孩不讀書,不上進,如何如何「匪類」時,心頭絕對還是死有餘辜般的一凜:「匪」字作為視覺,聽覺效果皆屬一流的超強方塊字,我算是早早就領教了……
人回憶是奇妙的,看似單純與一己有涉的私情,放到時代洪流上衡量,固然是渺滄海之一粟,細細考察起來,倒也不盡然那麼虛無,倘你不介意以情感的長鯁從容引之,索之,則歷史的老井不單充滿回音,也常淘得到好些被遺忘的寶貝玩意兒,大可拿來和眾人分享。
有一點亟待澄清:「年代」(decade)其實是外來的概念,某種舶來品,戰後台灣的五十年代,六十年代,再怎麼說,怎麼看,都無法與歐美的五○,六○完全重疊。不過,有趣的是,五○,六○之交,台灣發生了幾件事,先是六一年,李敖在《文星》雜誌發表〈老年人和棒子〉,新世代朝舊世代開了第一槍,吹響所謂全盤西化或現代化的號角;同年,台北中華商場落成啟用;隔年,台視正式開播。上述事件多少營造出某種專屬於台北六零的「現代氛圍」,也大大拉開了五○與六○的社會心理距離。
但「時間差」一直都在。歐美之於當年的台北,正如台北之於當年的台灣。交通的阻隔是普遍性的,台北之外的台灣,幾乎是另一個世界,台北的新聞傳到「外地」時,難保不早成舊聞。這也正好解釋,為何南部城鎮早期播洋片,同步首映者少之又少,總是某種二輪,甚至是一再重播過的三輪。
交通重重阻隔外,軟硬體也是落差關鍵。這方面,台北中華商場的興建有其代表性在,既是現代化一大指標,同時也宣告此前各省難民暫居的棚屋從原地徹底消失;光從這點看,我生長其間的南部(「下港」)山城嘉義,其現代與前現代的分界點,難免是後發後至的。記憶中,原嘉義女校,崇文國小一帶,過往垂楊路大河溝旁,最早也有一落落棚屋,整排外省陽春麵,芝麻乾麵的店面是我童年舊遊地,不過這些來歷雷同的違章攤棚可就幸運多了,一路延續到八十年代才凋零殆盡。我底下要說的五十年代,因此明顯是慢了半拍的。
一九五四,韓戰後一年,我出生於南台灣,北回歸線邊上的嘉義市。
往前或往後看,那都是個過渡之秋,號稱決定東亞冷戰結構的韓戰雖已正式落了幕,離徹底底定海峽情勢的金門八二三炮戰,猶有不長不短四個年頭,世道人心底層仍有那麼一份「杌隉不安」。
古老的中文字,每以其視覺效果著稱,像上述「杌隉不安」四字,則又多了層集體記憶的投影。我已記不得,何時在學校課上學到底下,烤物串般令人心頭一凜的類似方塊字:「兵荒馬亂」,「烽火連天」,「戰雲密布」,「杌隉不安」,「匪氛未靖」……個中印象最深,投影也最怪奇的,就屬「匪氛未靖」四字。
首先,純是無技可施吧,面對號啕不止的愛哭小童,上世紀的大人每愛祭出這麼一招:再哭,魔神仔就來了!
爸媽用這招恫嚇自己小孩不稀奇(「魔神仔」之外,還有警察及虎姑婆,恫嚇等級明顯有別),倒是左鄰右舍的大人,固定觀眾演久了,不甘一逕地「旁觀者清」下去,有意無意竟又發展出,另一更有說服力,也益發不可思議的說法來:再哭,共匪仔就來了!
稍長識得幾個字,略知一二所謂「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匪諜就在你身邊」諸如此類攸關國家人民安全的標語口號後,我一路接觸到的,「匪」字其他用法都頗驚心動魄,除了上述嚇唬小兒的「共匪仔」,還有同樣掛在大人嘴邊,也出奇琅琅上口的「土匪仔」。說來很妙,只要我一聽到爸媽說起,哪家小孩不讀書,不上進,如何如何「匪類」時,心頭絕對還是死有餘辜般的一凜:「匪」字作為視覺,聽覺效果皆屬一流的超強方塊字,我算是早早就領教了。
其次,從小固定幾個月往返爸爸台南老家的旅途中,在那下行的台鐵縱貫線上,有一個叫「南靖」的小站,幾分詭異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入學前,我的識字工夫得力於南來北往的火車站甚多。三尺童蒙如我,看著車站內外寫得斗大的站名方塊字,一開頭不折不扣是如對天書,可這一點也並不礙事,在一回生兩回熟再三打過照面後,反倒益發壯大我心底那股默默,想「破解」這些神奇符號的動力。
「南靖」站筆畫,不似大人們最早要我記牢的「嘉義」站那樣,多而繁,也不像它的上兩站「水上」那樣,少而簡(「水上」站,介於嘉義與後壁之間,何等美妙的地名,而北回歸線直直穿過此地),不過搭車往返經過,默默端詳久了,可以確定的是,「南靖」中的「南」我認得(同「台南」站的「南」字),可底下的「靖」字呢?
左邊的「立」我曉,右邊的「青」也識,合起來大人說要念成「敬」或「靜」同音字的此一少見字,這就考倒我了呀!搭車往返,每愛貼坐窗邊往外看的我,老盯著「南靖」二字瞧,看它們孤伶伶地立著,在向來沒那麼多人上下的小停靠站,儼然有一股他站站名絕無僅有的「不怒而威」的殺氣,像極了我在城隍廟見過的「肅靜」「迴避」執事牌,其意指又為何?
細究起來,「匪氛未靖」幾字所以予我莫名既識感,原因當不止這些。
上世紀二戰結束後,外來人口湧入台灣,統計有超過兩百萬人之多,而五十年代正是本島人與「外來者」初初打照面,打交道,互相認識,求磨合的第一階段。這些來自遙遠故國的不知名陌生人,被迫離鄉背井,跨過巨大的時間差,文化差,語言差,抵達海島;這些不明所以,忽忽來到眾人眼前的異鄉人,操著各省各地方言,以其未修飾的鄉音系譜,逐漸為本島人所辨識,指認。最早進入福佬小男孩我的生活世界者,則是——完全不知何方神聖——那夥開始以濃濃鼻腔沿街叫賣包子饅頭,五香茶葉蛋,稍後又在我家巷口開起燒餅油條豆漿店的「老山東」們。我和燒餅油條豆漿的史前羅曼史也就誕生於此時。
的確,從不復憶記的史前時代始,朝朝燒餅油條配豆漿且日日樂此不疲的結果,之於家中閩南人原來萬世一系的清粥醬菜,區區在下小毛頭的我,堪稱是徹底的移情別戀,頭也不回地叛逃了!也因此,不用等五十年代告終,也不等我來得及對此有明白自覺,我老早嚴重偏離了本省小孩原有口味,以至於,幸或不幸,有一天,我竟聽到老媽朝著我,明顯是氣急敗壞的喊道:「這麼愛吃豆漿燒餅油條,不會乾脆就去給外省人做小孩算了!」
此事又有一插曲,證明我乃是個身上帶了印記,一度被火,不,被滾燙的豆漿紋身的小孩。原來,巷口老山東一家就住我們長巷尾,一早天濛濛亮,便在院子一角煮豆漿,煮好了再由老山東兩個後生一起抬著,運到巷口店面來,一個早上至少來回三四趟跑不掉。事發那日,兩個臭小子走了兩三趟,一見穿開襠褲的小毛頭我閒坐家門口無事,就嘻嘻哈哈地停下來逗弄我,一不注意,竟把大半桶豆漿,直直的傾倒在我身上……倘非老媽眼明手快,及時反應,立馬拿了瓶麻油遍灑我全身,才沒留下事後疤。
整半個世紀後的現在,我對燒餅油條豆漿的愛未減,注定了是一輩子不解之緣。不過,我懂我老媽,她當年在意的,不見得是燒餅油條豆漿本身,而是另有其物。這就說來話長了。
我家在嘉市中心點,離中央噴水池不遠,巷口朝中山路,路對過則是那棟已從原地消失,歐風建築樣式的老台灣銀行(百分百今日打卡地標物一一被惡整過的新台灣銀行,同今天噴水池,貌寢且不提)。出巷口右轉,往中央市場及噴水池方向,商家鼎盛,騎樓下人潮如流;左轉,往西市場及火車站方向,同樣是騎樓店面,氣氛卻怪怪的,迎面但見一大排拉下門的屋子,被棄置在那。
位處鬧區黃金地段的屋子,為何長期任憑崩壞,直到六十年代中才在——八大震中毀於一旦;等長大後,發現產權屬於對街的台灣銀行,也就懂了。我只記得,屋後那片荒涼的天井,有一棵不見開花,只見結果的土芭樂樹(花小,藏在大大的網狀葉中,小孩看不見),我們小孩常在樹下徘徊,因為芭樂果長不大,但個頭結實,鳥啄過的熟透者味道尤好。
天井和更後頭的台銀員工宿舍隔道矮牆,我們進得去偌大的天井或廢園,便是外省工友龔先生一對兒女開的路。弟弟小我一歲,姊姊和我同齡,如果你不懷疑,學前小孩也懂得對異性有好感,她就該算是我懵懵懂懂的初戀吧。
話說回頭,也許已有讀者秒猜得到,我媽何來那雷霆之怒了。除了豆漿燒餅油條之屬,我對外省食物初開竅,便是在龔家餐桌上。在那克難型長條桌旁(本省人家只有圓桌),我第一次吃到水餃酸辣湯,見識口感,顏色,造型都令我難忘的青椒紅椒鑲肉,更重要的,嘗了生平第一口,到今天想來都覺不可思議,何等濃郁,鮮美的牛肉湯!
家道中落,時尚生日蛋糕沒了,供我進幼稚園大班的錢也有困難,加上生於年底,同齡小孩紛紛背起書包上小學去,被迫晚一年就讀的我晃來晃去,學前時光益發漫長。而正好就在此時,老媽發現了,我和「姊姊」一家人越走越近的蛛絲馬跡。
認真說來,五十年代正是大江南北,方言鄉音盛行,眾聲喧譁的時代。至少在山城嘉義,我們今天知道的國語,標準或不標準,尚未真正誕生;人與人間的溝通,通常只有「雞同鴨講」,和「雞不同鴨講」兩種。龔家人之為鴨,我家人之為雞,此雞之不同彼鴨講,殆無疑問。
語言溝通外,二二八種下心結尤其難解。作為一個「番薯仔子」,我的「不解世事」,看在老媽眼裡,無疑是件惱人的事。嘉市是二二八受害慘烈之地,飯桌上往事重提──火車站前陳澄波兩顆彈孔的屍體等等──常有噓唏之聲,雖然這並非我等囝仔人當下所能知(「囝仔人有耳無嘴」,這是我從小聽到大的),但這筆帳亦不好隨意加在任一人頭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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