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會跟社群平台上的人一起倡導,不管是什麼樣的身材都值得被愛,hashtag拒絕容貌焦慮、支持無濾鏡生活。但我還是經常在愛自己或恨自己之間跳針,嫉妒主流審美的美女,並且愛著主流審美的帥哥。一切說來都是自卑感作祟,不過偶爾也會想,如果沒有承受過直接的惡意,自己是不是會更自信一點?我在國中之前都是科學認證的肥胖小孩。學期初健康檢查完畢,總收到保健室阿姨的健康警告紅單。過重的「重」刺人眼睛,就好像是依循象形法則,以肚腹上的N層泳圈所造的字,扎實得可以把人壓扁。早在記得自己為什麼會變胖以前,就已經成為了胖子。有一段時期,同學們老是叫我恐龍妹,純粹的惡和純粹的友誼攪和在一起,雖然不喜歡那個綽號,但也和大家打打鬧鬧,就這麼接受了。
小學四年級某一天,校內輔導班的老師陪我去排路隊。忘記聊到什麼,他突然拍拍我的肩膀,真誠地說:「妳呀,那麼乖,成績也都很好,但真的要注意身材,不要這麼不自愛,到時候跑去喝減肥茶。」
我說喔,看著年過半百頭髮花白,還挺著一個鮪魚肚的老師,一時半刻講不出什麼話。最後慢吞吞地吐出一句「謝謝老師」尷尬離場。一股莫名的羞恥感爬上我的臉頰,與所剩無幾的自尊心一同漲紅,發燙。
減肥從此變成我的一生志業。我向肉鬆蛋餅、卡拉雞腿堡、熱狗蛋吐司含淚道別,帶了一罐桂格大燕麥片和葡萄乾去學校。早自習時,用鐵湯匙挖四勺麥片到碗裡,再數七個葡萄乾丟進去,用熱水沖開,捏著鼻子吃了一個學期,遺憾地沒有太大成效。小學六年級,晚餐只吃一顆蘋果,每天用跑步機跑三公里。加上當時開始和班上同學一起打棒球,國小畢業前,體重終於達到正常的BMI值。
那個時候的減肥就像考試,勉強及格後就不會收到一些奇形怪狀的問候。當下並不覺得自己受了什麼屈辱,偏偏直到現在都還記得,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受傷。而胖因此成為一件需要被檢討的事。
胖跟錯,都是被提醒出來的。胖是錯的。錯的是我。具體是哪裡錯了?仔細想來,被嘲笑的時候,大多時候也不是因為什麼太嚴重的健康因素,只是肥胖可以有無限的負面聯想:好吃懶做、笨拙、緩慢、臭。又偏偏我膚色黑黃,搭在一起就不太討喜。那段時間,胖或黑或醜,三個形容詞輪替著,代替我的名字成為了我。是胖加黑等於醜?或「我」才是胖黑醜三個圓圈的重疊?我陷入文氏圖的辨識障礙。
如果只是這樣,還稱不上悲劇。悲劇都是比較出來的。悲劇是恐龍妹有一個長得好看的龍鳳胎哥哥。恐龍和龍,有實質意義上的不同。逢年過節我早已習慣,親戚朋友只會誇獎一個小孩生得別致。另一個就說:「沒關係會讀書也很棒。」
升上國中,我仍和哥哥在同一所校園裡念書。某天不太熟的同學把我拉到旁邊,輕輕附在我耳邊:「妳知道嗎?那個八班的女生跟我說,她覺得你哥超帥的,但為什麼妳就長得這麼點點點?」
好多年以後,我還是會想著那幾個點點點,揣摩如摩斯密碼般被加密的評價。原來只有BMI值標準是不夠的。自卑感像是沾黏在身上的劣漬,整個尷尬的青春期都如影隨形。於是為了捍衛最後一點尊嚴,我硬是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讀書人,書本和成績單是最便宜的保護色,我幾乎是自暴自棄地對於一切美麗的事物不屑一顧。
升高中前的暑假,不是都有那種理想的劇情存在嗎?以全新姿態重新出道、告別過去之類的。便跑去市區一間昂貴又新潮的理髮沙龍。第一次去家庭理髮之外的店家,我很緊張。設計師頂著一顆靛紫色的刺蝟頭忙前忙後,有點不耐煩的樣子,隨興地擺弄我的髮尾,問我今天要不要染燙一起搞定?我說我沒帶很多錢,於是他一邊動作一邊嘟囔:「妹妹,妳又有自然捲頭髮又多,我只能往死裡剪。」待他將盛接碎髮的披肩拿下,我的新髮型讓我——像極了蔡英文女士,或龜頭。
設計師說:「染了頭髮以後會很韓系喔。我們這邊可以分期付款,學生也不會太有負擔。」我在心裡罵了一聲幹,結帳時還是說了聲謝謝,用兩隻手把鈔票遞出去。搖搖晃晃地搭公車回家、搖搖晃晃地在公車上掉眼淚。至今仍不知道設計師的哪一句話比較真心、至今仍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總是堅持在這種情況下道謝。
新生訓練第一天,我有了一個德高望重的新綽號。我抿著嘴唇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人設像個總統。熱於班級公務、善於自嘲、繼續死命念書。只要證明自己很努力生活,那兩千塊的理髮費,就不至於花得太難堪,反正再怎麼說,總統都比龜頭好。
高一班上有幾個熱舞社的朋友,很美,所有青春故事的樣板套用在她們身上顯得合理多了。她們找我說話的時候我經常手足無措,像被眷顧,像另一個世界的人如此輕易就跨過了一條生硬的邊緣。我喜歡看她們跳舞、喜歡看她們笑。這種喜歡的最大前提,是她們真的、真的好漂亮。漂亮到我忍不住猜想,她們對於自己的相貌是否有清晰的認知?足以辨識因為美而帶來的善意,就像我能夠意識到因為不美衍生的節制?當你說一個人漂亮的時候,甚至不需要仔細去敘述或描摹她們的五官,因為漂亮是一種普世價值,類似某種道德或社會秩序,是大部分人類共享並承認的規則。
我經常打開那些同學的IG發愣,一張照片就有好幾百個like。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夠被喜歡嗎?這句話很顯然存在某種謬誤。偏偏就像中毒的彈出式視窗一樣不停在我大腦裡閃回。回想起自己為了被喜歡而做的一切,與其說像是總統,我覺得自己更像小丑。這種情感逐漸發酵,變成濃稠的妒忌,和恨,我恨自己不能成為她或她或她,我恨自己只是自己。
彼時,網路上流行一張美體體重表。我又開始在體重計的液晶螢幕上,盲目追逐4開頭的美好幻夢。每天精準地秤量食材的重量,川燙後放入便當盒,再謄寫至飲食記錄的app,進食時,像是對待一種神聖的信仰一樣小心翼翼。我吃得很慢,一口嚼三十下,先喝一杯500毫升的水,然後再吃菜,最後才是肉類。低醣飲食盛行,規定一天只能攝取20克以下的醣類,所以我基本上不吃澱粉。日復一日,我對每種食材的營養素瞭若指掌,練就了手一捧就能準確估重的技能,書架上多了好幾本減重專書。
我每天跑三十分鐘操場,回家對著YouTube健身。手機裡面的小小人蜷著腹、一次次重複說著:「No pain, no gain.」我每天站在鏡子前面,虔誠地檢查每一寸皮膚,時而迷戀,時而噁心。
pain,我的月經失調了。pain,原本茂密的頭髮一叢叢掉。pain,胸部少了一個罩杯,我需要往左邊的胸罩裡面多塞一個襯墊才能掩蓋越來越明顯的大小奶。gain,裙子的內釦終於可以扣到最裡面。gain,拍照時可以不用每次都站在第二排遮肉。gain,有男生會主動把自己的運動服外套借我。
我其實也知道那些所謂的gain都是一些膚淺的理由。想變瘦到最後也不是真的為了身體健康。成就美麗的路上有著各種代價。我瘦回國小時被認為是過重的體重,不過我的身高比當時高了二十幾公分。即便如此,我還是沒有勾到4字頭的邊。減肥的停滯期讓我很痛苦,吃得更少、動得更多。真正讓人崩潰的根本不是停經或掉髮,而是有人指著我的臉,說:「欸,我覺得妳的臉最近看起來越來越蠟黃。」
變美這場遊戲,不是一個恆定的主線劇情,不是解完就解脫。人們常說的「減肥成功」是每日任務,是無止盡的動態平衡,是為了維持成功而時刻提心吊膽。除此之外,還有又煩又雜的支線,關於如何處理自己局部的缺陷:指緣乾燥、髮根不夠蓬鬆、手肘上的角質、暗沉的眼袋、瘦下來以後的肥胖紋......。我把自己切割成一塊一塊,像是病急亂投醫的患者,仰賴電商演算法和Dcard美妝版為自己添置保養品。網頁的搜尋紀錄欄疊起不同風格的穿搭教學。醜小鴨逆襲像鬼故事也像坊間奇談,不知為何,總會有另一個女人教妳怎麼用瓶瓶罐罐。在我開始用鑷子拔毛以前(據說這樣才不會越剃越粗),我覺得修眉刀就已經夠了。在我學會使用眉筆的時候,有人說眉粉更自然——如果心有餘力,也順便學學眉蠟、眉膠要怎麼用。睡前我敷著美白面膜,覺得自己奔走在一台運轉的跑步機上,追著一個永遠到不了的目標,停不下來。
又想起那些漂漂亮亮的同學們,是否她們也經歷過一樣的自厭?是否所有女大十八變,都是自己逼著用時間和錢堆出來的?如果我也走完這條路,是不是,至少可以不醜?我把頭埋在枕頭裡面悶著狂叫。用想敲死自己的力道那樣敲打床墊。
高中到大學的區間,打工的錢陸陸續續拿去做了牙齒矯正、美白、霧眉、角蛋白、雷射除毛。去打雷射的時候我沒有上麻藥,腋下像是被幾百根橡皮筋同時彈到,痛。我沒忍住,嘶一聲喊出來。醫生戴著口罩,漠然地說:「不痛就不叫醫美。」
直覺地笑出聲。對啊到底哪種美才不會痛?哪有天生的美人?如果有,也請不要告訴我,我會再一次對自己的嫉妒與醜陋感到失望。護理師將冰涼的凝膠覆在紅腫的傷口上,我心平靜,了解這過程就是輪迴。痛、復原,然後再次魔怔,都是自願。科技如此偉大,有關自己的不堪和屈辱,我花了很多年才把它們一一刷洗、剝除。而診所上的廣告看板卻寫著:只要十萬塊,就能將夢想中的美麗實現。我走出診間大廳,貴氣的紫色絨布沙發、潔白的大理石櫃台、玫瑰金的水晶吊燈,醫生和護理師眼裡帶著笑意對我道別,我輕輕說了謝謝。
去年認識了讀理化科的ㄊ,她說她不擅長化妝,用素顏霜的時候,脖子和臉也有一階色差。於是我和另一個朋友一起替她修眉,把自己的化妝品借她重新教學。隔天拉著她一起去寶雅,選自然色號的粉底、較輕透的化妝水、敏感膚質適用卸妝紙巾……,一次性該買的基本用品統統備齊。回程的時候,ㄊ笑得開心笑得真誠笑得相當好看,她說:「因為一直都泡在實驗室裡,很少跟香香妹子一起玩。謝謝妳們。」
有一瞬間,我好像看到自己的倒影。想起自己也曾站在貨架前面,一條一條爬商品的使用心得。想起,倘若不是被某個美妝部落客提醒,A牌的口紅很顯唇紋,我想我一輩子都不會注意到,世界上居然、會有人、他媽的看他媽小條的唇紋。彼時彼刻,想起ㄊ的笑,突然不確定自己到底是做對、還是做錯了什麼。
倒在床上亂滑手機,有一則新的廣告跳出來:「日式冰肌無痛除毛——私密處除毛能有多幸福?」我心想這又是什麼天殺的爛玩笑。知道是火坑,還是點開來了。這場生理上與心理上的長期抗戰,至今方興未艾。還是好想變漂亮,至少我努力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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