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李萍非常期待老太婆快去美國佛羅里達州過冬。但在期盼等待中,李萍聽說後院的海倫老太太因病去世了,馬修了無生趣。李萍沒有再看見他站在陽台上。果然,一月中旬老太婆像沒事的人似的,前往佛羅里達州過冬去了。而她的女兒一家四口也去義大利玩,渾然不覺這個世界大難臨頭。而且義大利將成為重災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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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二十四日的凌晨兩點對李萍是個極為恐怖的時間。在加拿大乍暖還寒的時候,房東老太婆的女兒女婿一家四口,從義大利疫區剛剛下飛機,不回他們自己在多倫多的家,卻在三更半夜硬是擠進這個小小的房子來跟他們一起住。他們將在這裡隔離十四天。
一家四口,頓時讓樓上熱鬧了起來,腳步聲雜沓,有兩個噸位很重的腳步聲,另有兩個腳步聲較輕,但是喜歡跑步。由於半地下室有自己的供暖,因此不必啟動整棟房子的大暖氣。他們來了之後啟動了。感覺上,機器收集了樓上的廢氣往樓下送。李萍心想,樓下的他們呼吸了樓上送下來的廢氣,她和孩子豈不都在染疫的風險中嗎?這是什麼世道?
李萍戴上口罩上樓去理論,說道:「你們從歐洲最嚴重的疫區回來,為什麼不回你們自己的家去隔離,卻在三更半夜硬是擠進這個房子跟我們一起住?這裡樓上樓下互通暖氣,你們會讓我們染疫。」
房東女兒史黛拉回答:「請你搞清楚,這房子是我媽的,我媽死了以後是我的。我愛住哪裡,就住哪裡。」
第二天早上這一家四口無視於加拿大的隔離規定,全部一起去超市。幾個小時之後,李萍看見房東女婿邁克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和日用品回來。加拿大的三月末,天氣乍暖還寒,邁克卻衣衫單薄,而且穿著涼鞋。他身材高大,但以前曾經胖到接近三百磅,因此瘦下來之後,並不結實。他的門牙齒列不正,因此講話會漏風。
李萍站在半地下室門口,剛開口說:「你們沒有遵守隔離的規定……」就聽見排山倒海的F*** off向她衝過來,李萍這輩子沒被人罵過那麼難聽的話。房東女婿邁克,這個多倫多名牌大學的教授,滿口髒話的說:「F*** off你在一月、二月的時候,一定去過萬錦市的華人超市,早已經感染了新冠肺炎。F*** off我要打電話叫警察來抓你們。」
他氣呼呼地把東西拿進起居室,把東西重重的往茶几上一放,□啷一聲,整個茶几垮塌,其中一隻腳斷了。他氣得踢茶几,導致再斷一隻腳。
李萍大聲地說:「你沒看見你的兩個女兒也在旁邊嗎?你怎麼在她們的面前說那麼髒的話,你真的是大學教授嗎?你在大學也是這樣跟學生講話嗎?」
邁克馬上又以F*** off 來回敬她。他轉身再出去拿一些日用品進來,他的車子停在車庫前面。他進門的時候,一不小心碰到了門口的一百九十公分高木頭做的長頸鹿,導致長頸鹿撞上牆壁,把右耳給撞斷了。
史黛拉趕快把長頸鹿扶正,免得邁克再踢,擔心連長頸鹿的頭也被他踢斷了。她知道當邁克失控時會亂踢一通。
史黛拉也幫腔說:「隔離什麼隔離?你的名字就叫隔離,你離我們遠一點,滾遠一點。你住你的地下室,我住我的樓上。」
看見他們囂張的樣子,李萍和兩個兒子都氣得發抖,他們三更半夜硬擠進來隔離,卻說要叫警察來抓他們,又說因為他們去過萬錦市的華人超市,因此一定染疫了。李萍兩手各牽著一個孩子冰涼的手,她發現大兒子吳飛手上拿著她的手機在錄影。
李萍在大學選修過小說課,她記得小說教授強調,不能把五歲的孩子的對話寫得老氣橫秋,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也不能把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的對話寫得像市井小民,粗野不堪。但她眼前就有一個活生生的例子,真的有教授級別的人物說起話來粗野得像流氓惡棍。但李萍不排除這個世界性的大瘟疫使人焦躁不安,甚至於把人打回原型,呈現真實的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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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隔離期間兩個女孩,一個十四歲,一個十一歲,到前院去丟飛盤。兩人都穿著Lululemon的運動服,大的穿黑色的,小的穿粉紅色的。
房東老太婆的前院,西北角落有一個變電箱,旁邊有一棵楓樹,楓樹下面放了兩個舊馬桶,其中一個傾倒仆街了。那兩個馬桶從去年的感恩節前就放在那裡。房東老太婆完全沒有風水的概念,她認為遲早會有人要那兩個馬桶,她等著人來撿,感恩節、聖誕節、元旦都過去了,春天也來了,馬桶仍放在楓樹下,成了她家的地標。
兩個女孩丟飛盤,有一次飛盤飛太遠,飛到一個巷弄外,兩姊妹一起去撿,看見那家前院有一個也是十四、十五歲的男孩在遛狗。他遛著一隻看起來很名貴的狗,那隻狗的毛非常長,混雜著白與灰的顏色。
男孩家的前院很雅致,有一個圓形的小噴水池,旁邊有許多擺件,有兩個可愛的小矮人,一個小矮人手上捧著綠色的大樹葉,一個則把大樹葉頂在頭上,還有兩個小沙彌正在打盹,也有兩尊佛祖的擺件。
男孩先打招呼說:「你好,我叫布萊恩。」
大的女孩回答說:「我叫珍妮佛,我妹妹叫珍娜特。」
布萊恩說:「以前沒見過你們,你們剛搬去兩個馬桶的房子嗎?」
珍妮佛點頭說:「我們前天剛從義大利回來,現在在有大紅門的那家隔離。」
布萊恩馬上拉著狗離兩姊妹遠遠的。他不高興地說:「你們不知道隔離的意思嗎?怎麼還到外面玩?」
珍妮佛馬上報復地說:「你的狗的毛像擦過骯髒地板的抹布。」
布萊恩還以顏色地說:「我最討厭名字裡面有J的女生,她們都很笨。」
珍娜特幫腔說:「我爸爸是大學教授 。」
布萊恩回答:「那又怎樣?」
珍妮佛說:「我爸說我們以後要上哈佛大學。」
布萊恩忽然哈哈大笑說:「哈佛幼稚園。」
珍妮佛拉著妹妹的手說:「我們走,不要再跟他講話。」
珍娜特轉過頭去對布萊恩伸舌頭。
布萊恩大聲說:「把你的飛盤拿走,我可不敢碰妳們摸過的東西。」布萊恩指著他家草地上的飛盤。
珍妮佛撿起了飛盤,順便起腳踢翻了草地上的一尊佛祖。她父母是無神論者,她從小就聽父母說,戰爭是宗教造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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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史黛拉跟邁克說:「我要去附近的商店買強力膠,把長頸鹿的耳朵黏回去。」
邁克臉有愧色的說:「要黏得好一點,別讓你媽發現。」邁克在老太婆和史黛拉面前一向唯唯諾諾。老太婆從來沒有看過他失控的樣子,而當他失控的時候,世界上只有史黛拉可以讓他平息。因為邁克父母早逝,沒有給他留下什麼,他的一絲一毫的雨露都是來自史黛拉的父母,因此他不敢造次。他平時就像一隻哈巴狗,但是發起脾氣來像鬥犬。
老太婆雖不懂風水,但是她喜歡收集木頭或金屬做的鹿或長頸鹿,竟然和中國的福祿壽的「祿」暗合。她的家裡到處都掛著鹿或長頸鹿的畫,展示櫃和桌檯上也都放著鹿或長頸鹿的飾品。那隻一百九十公分的木製長頸鹿是她在聖誕節前買回來的。
史黛拉拿著她的背包和車鑰匙。走到車庫前面,正要開車門時,她剛剛瞄到對面有一隻狗,沒想到那隻狗已經以極快的速度抵達她的跟前,齜牙咧嘴,瘋狂地對著她狂叫和打轉。史黛拉一邊尖聲大叫,一邊用包包擊打和推開瘋狂的狗。
女人和狗的叫聲迅速引來對面的狗主人和邁克。邁克衝出紅色大門一不小心踢到門檻,重重地摔了一跤,他努力地爬起來,往前跑,二話不說,起腳狠狠的把狗踢飛在草地上,那隻重約三十磅的狗在草地上滑了約兩公尺,被衝過來的狗主人一把抱起。
邁克大叫:「狗娘養的!你這隻狗是比特犬嗎?」
狗主人氣呼呼的瞪著邁克:「牠一向很乖,不會攻擊人。」他很氣邁克踢得那麼重,狗一定受傷了。但他自知理虧,不敢多說什麼。
邁克咆哮:「乖你個屁,幸好還沒長大,比特犬長大會咬死人,你知道嗎?你他媽的混蛋!」
邁克問史黛拉有沒有受傷。史黛拉說:「還好只是受了驚嚇而已。」她雖沒有受傷,邁克的膝蓋卻擦破皮了。
狗主人悻悻然地抱著狗轉身回家。邁克拿了史黛拉的手機,跟了過去,把對方的門牌車牌號碼統統照相存檔。邁克一家四口,這次強行來這裡隔離,和左鄰右舍本來就不相識,那個狗主人是否是民宿的房客,他一無所知。
隔天,媒體披露這附近有三家養老院的老人和醫護人員集體感染肺炎,老太婆的丈夫所在的「香格里拉養老院」也中招了。因為許多醫護人員不只在一家養老院工作,導致疫情迅速在養老院擴散,也使得養老院變成重災區。政府立刻下令,不准家屬去探望老人。
一大早,養老院的經理打電話通知家屬,史黛拉接聽電話,經理說:「很不幸,你的父親愛德華昨天晚上死於新冠肺炎。為了防止疫情擴散,我們直接把他送去火化。」
就這樣,許多加拿大老人孤獨死。臨終時沒有家人在身邊,死後直接被送去火化。而老人在失智之前曾經交代死後要土葬,結果被火化,最終連個喪禮也沒有。史黛拉藉著正在隔離為由,什麼事也沒做,就當自己的父親早已過世了。而後院的馬修自從妻子過世之後鬱鬱寡歡,也是在疫情下孤獨死了。
遠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老太婆也沒有太多感傷,對她而言丈夫活著的意義是:她可以繼續領他的退休金過奢華的日子,諸如去美國過冬,開派對,開銷都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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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黛拉一家四口的日常生活,比老太婆更吵四倍。音樂聲,沉重的腳步聲,小孩的跑步聲,洗衣機烘乾機不停的轉動,每天四人鬧到凌晨才就寢。
過去七天,李萍和孩子都走後院的落地窗進出,卻無法在外面鎖門,因此他們不敢出門太久。一天下午,李萍聽到門口又有噪音,她打開門,站在自己的門口,向大門口望去,大兒子吳飛也走了過來。李萍看見史黛拉正努力地想把長頸鹿的耳朵黏回去。邁克也在幫忙。
李萍說:「我有話要跟你們說,我不是要跟你們吵架。」
史黛拉和邁克一聽不是找碴,都安靜地聽。
李萍說:「你們來的第一天,態度非常惡劣,而且種族歧視我……」
邁克不讓李萍說完,大聲咆哮說:「F*** off,你能不能說一些有用的事。」他破口大罵時,史黛拉聳肩譏笑,一副那又怎樣的表情。
李萍吩咐吳飛:「把錄影播放給他們聽。」
吳飛馬上大聲播放錄影,傳來邁克咆哮的聲音:「F*** off你在一月、二月的時候,一定去過萬錦市的華人超市,早已經感染了新冠肺炎。F*** off我要打電話叫警察來抓你們。」
還聽到史黛拉說:「隔離什麼隔離?你的名字就叫隔離,你離我們遠一點,滾遠一點。」
邁克和史黛拉的臉色驟變,史黛拉像洩了氣的氣球,癱坐在大門口。邁克臉色陰沉的向下望著七級台階下面的李萍,問道:「你想怎樣?」
李萍不疾不徐地說:「我會把這個錄影傳給CBC電視台,你的大學,還有加拿大總理杜魯多,讓大家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人。」
史黛拉在做最後的努力,說道:「我多倫多的房子在做室內整修,所以我們才會來這裡隔離……」
李萍不再聽她的狡辯,拉著吳飛回屋子裡去。之後,她聽到樓上響起一陣躁動,甚至於聽到吸塵器的聲音。但一個多小時之後,一切歸於寧靜,李萍聽到大門碰的一聲,關上了。樓上一家四口落跑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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