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覺得自己沒有很多天蠍座的朋友。其實不然。記憶裡搜索一下,男男女女的天蠍朋友不少。但是,為什麼我會以為我沒有很多天蠍座朋友?人的直覺偏見其實很難解釋。
最近有人調查立法院所有立委的星座,我的天蠍朋友大吃一驚:「哇塞,這麼多雙子……」接著她看了「這麼多雙子」第一排名,立刻說:「你看,我就知道雙子最討厭……」她剛說完,再往下,看到下面兩個雙子立委是她死忠的對象。
她因此噤聲,憤憤然不說話,好像打了自己一耳光。我當然不會說什麼。
常常聽到人們說「我最喜歡天秤」「我最不喜歡雙子」「我最喜歡金牛」「我最不喜歡處女」……用星座辨識自己的喜歡和不喜歡也許誤差很大。
我們慢慢會發現「最喜歡的」「最不喜歡的」常常就在同一個星座裡。
抬頭看天空繁星,只是浩嘆,宇宙如此,浩嘆都來不及,哪裡有喜歡不喜歡。
我找東海美術系畢業的學生配圖,畫一張天蠍。幫忙尋找的校友回覆說:「天蠍很少欸。有一屆完全沒有天蠍。」
我記得第一屆許莉青是天蠍。好像彰化女中畢業,白白淨淨,不多言語。大一新生喧譁吵鬧,她總是一旁安靜看著,像是有意見,又像沒有意見。又像天真單純,又像城府很深。大一選學會會長,自然就是她。
許多系列的活動,剛創系,老師學生都是新手,常常會慌亂,天蠍還是安靜從容,彷彿無事。
有一位射手座年輕男老師無端跟我說:「我會怕欸(指天蠍座會長),都不講話。」
其實有講話,只是沒有大一新生少女的嬌嗲,冷冷的,很有條理,沒有多餘情緒,講完就走,公事公辦。
那是我覺得沒有很多天蠍座朋友的原因嗎?
我倒沒有怕,只是覺得天蠍有自己的潔癖,冷若冰霜。總覺得自己有錯,天蠍一眼就看穿,卻又一語不發。
許莉青大一跟著助教王麗嘉學皮影戲,從選豬皮開始,曬製、防腐、染色、雕刻,製作出手腳脖子可以轉動的皮影偶,跟老師父學念白唱腔,還到各個廟口演出。
四十年過去,許莉青用皮偶的製作替我做了這次的天蠍。有一支高高翹起的尾巴,尾巴尖端就是蠍子著名的蜇刺,彷彿警告:「不要靠近喔……」
我認真想,我認識交往過的天蠍座。
在廣寒的穹宇,法埃童(Phaethon)懷疑自己不是阿波羅的兒子,執拗要駕駛父親的黃金馬車,他像中國神話的哪吒,也是這樣鬧龍宮對抗父權的嗎?
天蠍的神話來自這個叛逆的少年,駕駛日神才駕馭得了的太陽神馬車,翻天覆地,忽上忽下,大地一下冰凍,一下熾燄燃燒,像今天的極端氣候。
法埃童惹了大禍,最後被毒蠍收拾,和他致命的兇手一起升上星空。
為什麼我一直以為天蠍身上有刺?其實神話說得很清楚,是少年被毒刺蜇死。
我們會和傷害我們、讓我們致死的對手一起成為星座嗎?
是的,我認識一位天蠍座,很像法埃童。我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沒有滿十八歲,很美,也無端憂傷。我好奇他的美,也好奇他的憂傷。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拿起自己做的一個藍釉小砵給我看。「貼近臉頰,昨天出窯,它還有溫度。」
那是一個很熱的夏天,我在延平南路腳「實踐堂」的地方演講。出版社賣書,擺了攤位,也邀幾位青年學生展示他們的作品,編織,或者陶器,我因此認識了天蠍座S。
我沒有感覺到那個藍釉陶器的溫度,也許因為那個夏天太熱,我剛演講完,迫不及待希望用冰塊敷在脖子上。
他把幾個陶器和那藍色小砵一起收進一個白帆布袋裡,背在肩上。「走吧。」他說。我們就沿著延平南路走過總統府,走過博愛路,走過重慶北路,然後他停下來問:「你住哪裡?」
「北投。」
「喔,方向是對的。」
「你呢?」
「永康街。」
「所以你的方向錯了。」
「哈哈……」他笑起來:「陪你再走一段,我喜歡走路。」
他放下肩膀上的帆布袋,給我看右手臂肘彎上一塊褐色胎記:「你看,我有一個天蠍的胎記。」
「是嗎?」我不確定,仔細看了一下。
在少年的手臂細細汗毛裡,那塊胎記,銅板大小,在圓形邊緣有一個突出的線,像尾巴,末梢尖尖的。
「看到天蠍尾巴上的刺了嗎?很毒喔……」他又「哈哈」笑起來。
我很快覺得不應該讓一個初識的朋友陪我走大半個台北,我停下來說「太晚了,你該回去了。」
「不知道今天會不會月圓。」他像是喃喃自語,然後背起帆布袋,轉身往南走去。走過一個路燈,又回頭說:「我可以打電話給你?」
我向著路燈方向說了電話號碼,他拿一支筆在自己右手肘上寫,我想是我念的數字吧。
很久沒有一個人慢慢走回家……天空真的有一枚圓圓的月亮升起來。
「小時候,我以為黑夜和白日是太陽的變化。像關燈或開燈。後來才知道太陽一直沒變,是我自己面對它,或背對它。」
天蠍座的S後來常常打電話給我,那時候沒有手機,我不在家的時間很多,所以我想漏接了很多他的電話。
他有時候半夜或凌晨都打電話來,好像是一個城市裡沒有白日和夜晚的人,沒有工作,也沒有睡眠。
我不太詢問別人的私事,所以不知道他的家庭,有沒有家庭?父母呢?在讀書嗎?讀什麼學校?
我們認識一個人,可以像認識天上的星座嗎?星座沒有家庭、父母、學校,沒有配偶,也沒有兒女。古希臘人喜歡給天上的眾神配對,有一個像人類的系譜,但是,如果認真找下去,就會發現是一筆糊塗帳。就像法埃童始終懷疑他不是太陽神阿波羅的兒子。阿波羅篤定跟法埃童說「是,你是我兒子。」法埃童不信,他要證明能駕馭太陽神金馬車才是真正太陽神的兒子,所以闖了大禍。
我們最終也和法埃童一樣懷疑著,懷疑自己,懷疑自己身上的族譜:父母、配偶、兒女、學歷或經歷……
可以像星辰一樣,獨自有自己的系譜嗎?
也許這是天蠍座S給我的第一個功課。從那個告別的晚上開始,我就開始懷疑這一整個城市系譜的荒謬。
「我們不能用星辰的方式見面和告別嗎?」
S在電話裡多半一個人說話。我學習著聽一個聲音,像是告白,又或許只是自言自語。
我慢慢拼湊著他的故事,他常常說起一個表弟,混血兒,四歲的時候去美國住,那時天蠍S五歲。
「我們小時候睡在一起,最後一個晚上,我哭了,以後永遠見不到了。他就像天使一樣笑了,吻了我的臉頰。他說:我愛你。」
我沒有想過關於四歲和五歲之間的愛或告別,我也無從了解。然而他一再重複的那個月圓的晚上,是他五歲時和一個四歲表弟的告別。
「他是金髮,淡藍色的眼睛。他去美國後,我們再也沒有聯絡。我一直回想那個夜晚,停在自己五歲的時候,捨不得一個四歲表弟的告別,我就再也不願意長大了。好像一直在等一次真正的月圓,然而,都是在騙自己而已……」
這是一個跟天蠍座有關的故事嗎?或者只是一個特殊的天蠍的個案?我有時候會厭煩他停不下來在電話裡的喃喃自語,他都知道,然後他會沉靜很久說:「你厭煩了……」
我厭煩了嗎?還是我仍然好奇一個我一無所知的星辰故事,在很遠很遠的天空另一端,像哭泣一樣微微閃亮。
S讀了神學院,在學校附設的幼兒園兼差,他很高興,電話裡聽得出他的喜悅「都是四、五歲的孩子,好可愛喔……他們也喜歡我,常常纏著我,抱我,親吻我……」
我隱約感覺到S身上奇異的美與憂傷的混合,是不是和他五歲時一次難堪的童年告別有關。
童年的記憶會在身體裡鐫刻得這麼深嗎?像最毒的蠍子的刺,沁如肉中,隨血液流走,成為比死亡還絕望的凌遲。
然而,我一度為他慶幸,有這麼多四、五歲的孩子圍繞,抱他,親吻他,可以彌補他童年傷痛欲絕的那個夜晚吧……
「我停在五歲,沒有再長大過,我拒絕長大……」
「教會裡人人讚美我:對孩子這麼有愛心……」
天蠍S欲言又止,有什麼他難以啟齒的事嗎?
城市忽然討論起「戀童」「虐童」的案例,讓我又想起他。
我在期待他成為一名優秀的神職人員,有著無比的耐心和愛心,無微不至,體貼每一個靠近他的兒童。
然而,月圓的晚上,他在電話裡啜泣哽咽,泣不成聲「父啊,父啊,你為何遺棄了我?」
他大段大段念誦福音書中的句子,直到耶穌最後釘在十字架上瀕死前的哀號:「父啊,父啊,檷為何遺棄了我?」
面對他的哭號,我有些驚慌,手足無措,平日閱讀可能沾沾自喜的文學哲學,原來如此可笑,在生命受苦的時刻,如此軟弱無能為力。
「你知道嗎?四歲的兒童是有性慾的……」
我必須承認,自己原來如此怯懦,面對天蠍座坦承赤裸的告白,我不只驚慌失措,我開始逃避,聽到一直響的電話鈴聲,不敢接聽,甚至趕快逃跑,讓那可怕的鈴聲在遠遠的身後像一聲一聲哀號:
「父啊,父啊?為何遺棄我……」
我們誤以為自己善良、勇敢、正義,也許都是謊言,在即將溺斃的朋友求救的時候,我們寧可摀住耳朵,不想聽他哀號的哭叫。
我看著他蒼白的手在水面掙扎求救,然而我不敢伸出手讓他依附,那手肘上天蠍的胎記清晰可見,尾巴毒刺像一張嘲笑我的嘴唇。
「大家都以為我是天使,可以細心善待一個四歲孩子的哭鬧,為他擤鼻涕,為他擦拭糞便,他便溺在我身上時,我依然微笑著脫去他的褲子,擦拭乾淨,看著他光潔白淨的屁股……和那如同花的苞蕾的小小陰莖……」
那是在北投的野溪溫泉泡湯,他和我敘述的故事,很像王爾德的童話。月光從野生血桐的樹葉間隙灑下來,照在他剛過二十歲完美的身體上,我發現他異樣地勃起了……
「他們說我是天使,我卻在自己的髮根發現了魔鬼猙獰的尖角,隱藏的很好,但的確是魔鬼邪惡的尖角……我想緊緊抱住那個四歲孩子,親吻他,壓迫他,把他逼到牆角,摀住他哭叫的嘴巴……」
我嘗試找了一些關於「戀童症」的書籍,也詢問一些心理醫生,但是所知非常模糊。
他離開了教會,好像有一些竊竊私語的非議,可以想像在一群純潔童稚的天使中,有一個天使,突然被發現了髮根下的魔鬼的尖角,將是如何聳動的事件。
天蠍S戴起很深帽簷的帽子,天氣不冷也圍著圍巾,深紫色的像肉體上瘀青的紫斑,讓我想起那些被他的「愛」壓迫到牆角的孩子身上的傷痕。
我很無知,嘗試讓他把性慾轉移……
「轉移到哪裡?鞭打自己嗎?」
他變得有一點惡狠狠的攻擊性。
「把性慾對象的年齡提高呢?十五歲?十六歲?是不是可能懂你的性慾?」
有一天想起自己和天蠍座的對話,還是會感覺到怎麼會如此愚蠢?像所有心理輔導的荒謬。
梵谷接受過精神醫師的治療,他也畫下了醫生治療他的神情,愁眉苦臉,手上拿著藥草一副莫可奈何的表情。
我們企圖治療他人時都如此愚蠢嗎?
或許天蠍座讓我看到了自己的愚蠢,我因此總覺得自己沒有天蠍座的朋友嗎?
我逃避了天蠍座,逃避了自己身處的脆弱怯懦的深淵,我們很久沒有見面,電話鈴聲響著,我拒絕接聽,一次一次,慢慢沒有鈴聲,我看著電話,這樣安靜沉默,知道那個天蠍座沉沒在深水中了。
我們有再見一次面,城市有了捷運,在往北的一列車廂裡,一個中年男子拿著掃把、水桶、拖把……
我以為是清潔工,他叫我的名字,我幾乎認不出來是他。我本能地看他手肘,那塊原來鮮明的天蠍胎記也不見了。「我確定在那個位置啊……」我心裡想。
他告訴我和伴侶在濱海的小鎮開咖啡廳,老房子,要整理,他去買些打掃的用具……
那是最後一次和天蠍座S見面,我們毫無牽掛告別了。
我始終覺得內疚,對一位應該深愛的天蠍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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