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聞聲尋人,從薔薇花架、梨香院落到杏子樹陰,逐步走出「悟」字這條路。家班女伶竟扮演起戲夢人生的啟蒙者……
爆炭晴雯:想起男演女的荀派戲
爆炭性子(平兒這麼說),天光名字(簿冊這麼寫),這就是驚人速度美的晴雯,「林花謝了春紅」的絕美即死太匆匆。
當京戲被奉為國劇、國劇每於國軍文藝中心演出的古早以前,我純因劇目吸睛,而「看」了場荀派乾旦程景祥(1935-2000)的《晴雯補裘》。要坦白招供,雖聞聲慕名而去,卻旨在一睹原著美到不行的晴雯會是個什麼樣。結果呢?姑不論扮相身段,單單是爆炭淪為可憐蟲的情境丕變,便使我殘念到如今。
以世情取勝的荀派紅樓戲,我無緣看到抱病登台的蔣桂琴(1952-1972)。雖錯過她絕唱而絕配搭檔的「尤二姐」,但此一絕美即死太匆匆的見證無疑已寫入台灣紅迷事件簿裡。此外,我倒是有幸躬逢復出而華麗首演的童芷苓(1922-1995)。國家舞台,簇新劇院,她的「王熙鳳」兩面三刀好犀利。
女看「男演女」、女看「女演女」的戲曲改編,女讀「男寫女」的文學原著,我這個女性粉絲雖聞知有限,但還是情不自禁想來個穿越文本超連結。
尋探知音:找到女演男的孟小冬
黛玉聞聲尋曲,既識得好文章,且美感震撼再學習。寶玉聞聲尋人,從薔薇花架、梨香院落到杏子樹陰,逐步走出「悟」字這條路。家班女伶竟扮演起戲夢人生的啟蒙者。可不是?且看紅樓劇目有《藕官化紙》、《梨香院》,國光劇團則《伶人三部曲》;甚至,《史記.滑稽列傳》之於優孟優楚,《新五代史》特闢「伶官傳」;還有俞大綱(1908-1977)老師的優人紅學。這種種,豈不耐人尋味?
《伶人三部曲》中的孟小冬(1908-1977),實有其人;「女演男」的藝術成就、「女與男」的異性戀婚;凡此,不僅富於性別想像及真假辯證的力度,而且,戲裡論及音樂唱腔處,更可視為《文心雕龍.知音篇》的絕佳註腳。女讀「女寫女」的「女性三部曲」(這是我一廂情願的命名),也就是安祈──1991年同行於紅樓之旅的好友,她先後個案為之的潘玉良(1895-1977)、歐蘭朵、孟小冬,我尤其為《孟小冬》叫好。當然也喜她編劇紅樓「女寫男」的創意,這男,當然不是寶玉等人,而是寫男更寫女的雪芹。安祈安排點睛之筆的雪芹開場,實開紅樓戲曲「後設」意涵之例;在我看來,還多少帶有同為「作者」的知音相許意味;如此「女寫男」,便與經典地位的越劇有所別。至於寶黛遊園而聞聲看戲《遊園》的互文穿插戲中戲,則仍可看成「伶人」啟蒙乃至先知的職能。
賞/嘆芳春:期待女女相惜相攜的新探春
女女相攜於演藝團隊的梨香家班,勢必扮男分工,便難免日久戲成真的假鳳虛凰情事;而古往今來,再讀時不禁女版「霸王/蝶衣」,又甚或《三個人兒兩盞燈》的聯想。女女之於女兒國的大觀園,更有探春:促成女女相惜於詩藝切磋的海棠結社、主導女女相攜於家政園務的銳意興革,證諸黛玉第一印象的「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探春真真是格調格局兼備的首長上上選;林語堂(1895-1976)《京華煙雲》的姚木蘭,蕭麗紅《桂花巷》的辛高惕紅,都相當程度原型於她的這種特質。
這次安祈再次挑戰經典顯學、國家劇種的紅樓京戲,至少已創下讓探春掛名挑大梁的全本新季錄。拜讀之下,特別觸動我的是:「女寫女」的天倫著墨,著墨於女子有行、至親難親的「芳心一點嬌無力」。
天倫著墨,見於〈好了歌〉是「兒孫忘不了」的父母癡心一面倒。癡心者,心智認知有病失準;演繹首例即是士隱失女思女而成疾的連環創傷;而最稱著例的,應數賈政癡極而氣極於不肖子的家法家暴。那麼,為人母的呢?趙姨娘另類的癡心之舉,導致和探春相互受挫雙雙敗的母女皆失格。除了侍妾/庶出制度的結構之惡外,遺傳出錯的不可思議,價值背道的無法共識,都是女女相違的關鍵。
重新再現探春,安祈添寫一對金環,環扣情節,還歸情分。物件作用,有如母女版的金鎖畸緣。母生女而贈女的環形黃金飾物,承載不離不棄、莫失莫忘的貴重緣分,卻是畸形變態為套牢的沉重;如此,又無異於簿冊圖文的風箏之線,縱使千里高飛卻是無所逃的牽絆。母女對鏡,一歌兩聲,兩聲兩唱,母女同一歌,一歌始唱終唱。眉似眉,眼似眼的肖而不肖好無奈。
無奈天注定的血緣,無力家傾頹的大局,歸檔於簿司的第二性,還在終身大事上特別居於弱勢。溫柔富貴鄉的芳春縱好,元迎探惜四姊妹的芳名用意,脂硯齋聞聲感知,卻是「原應嘆息」的哀矜不喜。安祈這次新編,割愛出家抉擇的惜春,以「虛應」元春、「配搭」迎春,來著墨探春之於「女子有行」「女有歸」的天倫互動。先是王夫人念念元春省親而難親、回宮三回首的往事,形同預告探春終局的遠嫁海藩、辭親三回首。女子有行女有歸,多係不能自主的捨己為娘家,也必然是遠父母兄弟甚且一輩子的身心難有歸屬感,迎春「個」案實具「群」性。說到此,不能不提戀婚自主的烈性司棋,抄園過程的劇力最高點:撞牆血濺,痛快一死,女奴何須淪為可憐蟲?新世紀亮相舞台的司棋,保有雪芹初心,可齊觀於晴雯的驚人速度美。
惜春的其人其事可割愛、「遊園」大觀的情節卻難捨。既然是女女相攜於園務興革,所以探春此番遊園,可比《牡丹亭》杜寶人等的下鄉「勸農」,是:「田」的營生農務多於「園」的抒情藝文;當然,「遊園」如是,仍不變探春詩情結社與世情理事集於一身的首要地位。當初男小說家寫女探春「芳心一點嬌無力」的海棠詩句,女編劇發揮盡致,她寫女女一行的遊園勸農,也情境迥異賈政、杜寶。花花草草聲聲唱,枝枝葉葉翩翩舞:「茉莉傅粉彩霞影」「柳葉編織提籃小」豈不女兒樂事我家院?(美白聖品名牌包呵!)
只不過,字裡行間的「糯粥荷葉桂花蒸」「嫩筍佳肴素筵清」,卻讓我這個女性粉絲情不自禁要來個出賣友誼大爆料,也就是安祈酷嗜西門町某鹹點的癡心之舉。沒錯,我們曾同行紅樓之旅,但不好意思,卻更常是女女相惜於美食切磋的──損友(好沉重)。
無論如何,2014年女演女的新版探春,一方面賞讚了芳華正好太匆匆的兒女青春,另一方面也嘆息了芳春去後路遙遙的家道難期。雖天倫著墨於女女相違,但新添金環和舊有而更來勁的綠蕉,仍透露了女寫女的正向訊息。
聞聲看戲紅迷事,讓我們欣然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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