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沒辦法解決的事,讓小孩來吧!
在整座島嶼動盪不安的此刻,我們離開都市,來到山裡的新城社區,一向溫和敏銳的小說家, 熟練引領我們進入他筆下的場景; 廢棄的巨大游泳池、清澈的藍溪、三叉路口、飛碟噴水池和養著一窩狗的老犬人…… 走在炎熱的坡道上,望著靜置的兒童遊樂器材,彷彿下一秒就會竄出一群孩童,他們眼神堅定,行動迅速,高舉手中的空氣槍,在這場孩子們的戰爭尚未成為一個「預言」前,對著無能的大人們,射出占領的泡沫。
Q:《泡沫戰爭》寫的是一群孩童占領社區的故事,巧合的碰上台灣這陣子如火如荼的「攻占立院」事件;同樣是以「大人的無能」作為啟動,雖然目的或過程不盡相同,但現實與小說,在某種程度上的確交會了,你怎麼看?可否談談當初的構想從何而來?
A:三一八學生衝進去立院的那一夜,我很震撼,因為這個行動立即就撞上小說了。孩童攻占社區,和學生攻占國會不一樣。但那種預示性的震撼,一瞬間成立。在那一秒鐘,小說預言變成現在進行式。就算是現在,這樣的巧合,對我來說都是很驚慌的。學運退場之後,我在臉書上看到鄭麗君委員抽屜裡的那封信,那個學生寫著:「小時候,我總是希望快快長大,但此時此刻,我卻不想長大。」在《泡沫戰爭》裡,小說的第一段就點出,「不要長大變成不能解決問題的大人」。看到學生那封信,整個下午,我都處在一種想哭的狀態。那封學生留下來的信,寫出小說裡一個重要的點:孩子不願意長大,因為成人的世界是非常無效的;只有孩童,他們還能做一點什麼事。
從北京回來後,我一直有種微怒感。但比起去北京之前,我更愛台灣這塊土地了。以前面對台灣的種種混亂,憤怒會巨大到沒有辦法去面對。從中國回來之後,我反倒特別珍惜台灣。我們不一定有很多厲害的高樓大廈,現代硬體設備或極度彰顯的富裕環境,但我們有一種自由的氛圍。這種氣氛是三十年來慢慢透過民主養成,沉積下來的底土,沒辦法在三年內用一千億元轉嫁,沒有辦法用錢去運作出來。
但隨著返回的時間愈來愈久,政黨的惡質混亂、媒體的瘋狂改變,還是會堆出很微小的憤怒。這個小說,是被這種微怒帶出來的。既然成年人沒辦法解決問題,那就讓孩童來吧。
Q:對於長篇,你一直有相當高的自我要求。在《幻艙》裡跟童偉格的對談中,提到「微型長篇」的概念;故事的單一、指涉的簡化、意念的純粹……這次的《泡沫戰爭》似乎和這個概念是相符的,可否談談?
A:我期待的長篇小說,要有無性繁殖的能力。
自體展開再展開。它的本質是膨脹的,是不斷擴張的,要能刺破傳統長篇敘事的氣力。能不能將不斷繁殖下去的長篇小說規範到一個最理想的狀態,是另外一件事。我當時在寫《泡沫戰爭》的時候,就決定要做一個自我訓練。希望這個長篇小說的故事要有頭有尾,時序一致,整個空間與角色人物的設定,要能剛剛好包裹住,讀完之後不一定需要留下一個洞口,盡可能讓傳統長篇小說概念落實。《幻艙》越過了這件事,有些細節還沒被完成,我必須要在這上面做一個妥當的練習。而寫過二十二萬字的《幻艙》之後,寫一個十二萬字的長篇,我比較能自由呼吸。
我給自己一個挑戰: 在這個「微型長篇」裡,從第一個字到最後一個字,中間不要分章節,不要分段落。就像寫《幻艙》時一樣, 我不要小說裡出現「夢」這個字。想得很豪邁,開始寫起來,真的都會整死自己……(說到這,高翊峰忍不住笑了)。這樣不分章節、不分段落,必須是無接縫的流動,就變成《泡沫戰爭》的挑戰,也是很重要的敘事練習。
Q:在《泡沫戰爭》的占領行動中,即使遇到許多困難,小首領高丁仍堅持不讓大人參與,「我們要用小孩的方式管理社區。」拒絕他們擔任管理的角色。你覺得成人與孩童最大的差別是什麼?
A:成人的世界之所以消極無效,是因為他們總把世界視為理所當然。他是立法委員,他去打架,應該的;他不去開會還可以領錢,應該的;他跟黑道掛勾,和白道亂搞,應該的。成年人的世界帶有原罪,只要我接受了這樣的罪惡感,我就屬於這個世界裡的成年人,就可以理所當然,消極的去面對所有罪的成立。大人的無能正是來自這裡,來自他們很容易跟現實妥協,很願意去跟他們所處的原罪世界達成共識。《泡沫戰爭》裡有聊到的問題:社區有水了,不是自來水沒關係,能喝就好;小孩被野狗叼走了,沒關係,在一千多戶裡面,只是一個小孩而已。就算有一點感覺,再生下一個就好了。
成人世界的消極不是「不作為」,而是「接受」,他們對現實世界是認命的。
但孩童不是這樣的。玩具壞了,要修啊;自來水沒了,要有啊。外頭連公共廁所馬桶沖糞便的水,都比社區裡的甜,為什麼我們不能擁有那樣的自來水?都是一些很小的生活瑣事,但小孩面對的邏輯是:「我要那個東西,我就是要。」 孩童隨時都可以作戰, 任何時間、任何地點, 只要我不服你, 就玩戰爭遊戲, 贏的人說話。孩童願意蠻幹, 蠻幹一次後再來判斷, 誰跟誰走。
《泡沫戰爭》裡, 高丁是投票選出來的首領,大家就跟著他一起做點什麼。就像陳為廷在大腸花論壇講的:「我只是想找一組人去衝一下, 沒想到那裡沒有警察。」這是孩童對成年世界的發現,也是他們可預測到的想像。而行動之後的流動感,跟小說的時間感,其實很像。
Q:雖然是巧合,但這次的三一八學運和《泡沫戰爭》裡的部分情節或設定都有相似之處,如糾察系統的成立,當初為何會有這個想法?
A:當時在設計「五人小組」的時候,其實是花了一點心力去思考的。除了孩童首領高丁,豆子、肉彈、小金波、皮皮、二丁……對我來說,他們是用來「溝通」的故事主人翁。剛開始還有一些模糊,隨著小說的進展慢慢就清楚了。這些攻占社區的孩童忽然要解決很多事情,自來水管的問題,包圍野狗的操練,他們運用「救國團式」的方法,有一套SOP。從這次學運來看,他們有啟動、有爭執、有分裂、也有結束的晚會,在看似封閉的國會裡自主運作屬於學生的系統。二十多天來,內在世界慢慢形成小說裡那種壓力鍋狀態。要完成行動,一定要系統。小說裡的糾察隊非常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兵團運作的「系統」。包括孩童兵團把花圃變成菜園,採集野生蔬果,還有魔幻化的食物,以解決食物的問題等等。
既然把門關上了,就要想辦法活下去。對於成年人來說,活下去是理所當然的事;但孩童就是要「想辦法」活下去。這看似差不多,但其實很不同。孩童兵團所有的組織化,不管是救國團式,還是某種SOP 生存法則,最大的目的都是「我們需要以小孩的方法活下去」。小孩子對於這件事會有很強大的動能,但成年人只會害怕死亡,但不會有活不下去的恐懼。
Q:不論是小首領高丁還是五人小組,他們反抗大人,卻又在這之中學習大人的生存方式,並慢慢產生質變,「占領社區」像是個成長的通道,讓他們逐漸變成他們不想成為的那種大人……
A:三一八的學運現場,也有類似的標語:「你們會老,我們會長大」。這其實是小說裡很重要的一個核心。孩童無法逆轉不可逆的時間。因為不斷的不斷的,你必須長大。時間過去後,你可能變成你討厭的那個人,溶解在成年世界。這是悲傷的。有一天,學運的學生長大了,會有大半以上,變成他們現在反抗的大人。就像野百合,當時出來的人說他們已經被成年社會馴化了。孩童要面對的世界,和成年人是同一個世界。他們出來占領與反抗,成長加速了,讓他們更快變成他們討厭與反抗的大人。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我不斷提醒自己,不要被馴化,要喚醒心底的那個反抗者。這本長篇小說,巧遇了這次學運,讓我更確定自己本來就是一個反骨的反抗者。初入文學領域,以8P的團體戰出來衝撞文壇,一直就是一個反抗者。只是一個不小心,有了家庭、孩子,為了生活賺錢,心裡那個反抗者就慢慢被吞噬。這是自己最悲哀的地方:我也快要變成無法解決問題的大人了。寫的時候,不斷感覺到這個過程的痛感;我反芻著「我是一個反抗者」,同時又不斷被馴化,變成自己要反抗的對象。這個寫者和小說裡的諸多他者角色,一直在心境上交錯矛盾。
Q:占領社區後,孩童們花最多力氣抵抗的不是大人,而是野狗,無論是與野狗王的對峙或游泳池的陷阱等等,令人想到《蒼蠅王》或《少年Pi的奇幻漂流》裡,同樣也有類似的狀況,可否談談這部份?
A:提到《蒼蠅王》,孩童首領高丁的名字,就是從作者「威廉.高汀」挪用過來的。不論是《蒼蠅王》或《少年Pi的奇幻漂流》,它們一個是野地孤島,一個是在漂船上,都在一個類似封閉的環境,尋求生存,想辦法生存。
我其實自我質疑過這個故事:小孩會幹出這麼厲害的事嗎?這次學運告訴我,對,孩童就是這麼厲害。大人即使是再激進的戰略,都是體制內的;只有孩童, 只有天真無比的孩童,能做到大人做不到的。當孩童兵團捕捉到野狗王,高丁把牠打死那一刻,圍剿野狗行動就應該劃下句號,但他們卻做了個更巨大的天真行為。當然,這引發了下半部故事另一個層次的連鎖反應……(這部分,就留給讀者了)
Q:讀《泡沫戰爭》時,小首領高丁的身影總令我聯想到你的孩子,就我所知,對他的教育方式其實相當嚴格,但同時也培養他自由思考的能力。作為一個成年人和父親,在孩子成長的階段,你希望能給他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呢?
A:要懂得悲傷。我希望他是一個懂得流淚的小孩。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改變過。悲傷不是痛感、不是同情,是對於某些事物的同理心與憐愛,所產生的內在共鳴。這是一種人類很重要的價值情緒。孩子本身是快樂的,但如果在他成長的過程裡,沒有﹁悲傷﹂的經驗值,我會替他感到悲哀。這次的學運,陳為廷退出議場後,說他最想做的事是,大哭一場。這讓我鬆了一口氣。他一定因為這二十多天,改變了很多。但他還懂得哭泣,還能試著去哭,我覺得很感動,也會讓人對他有所期待。對於自己的孩子,我成人式的溝通,的確有點嚴格。他是個男孩,又只有他自己。未來社會應該會更辛苦困難吧,但只要他還懂得悲傷,我就不擔心。
神小風
本名許俐葳。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研究所畢業,已出版小說《少女核》、散文《百分之九十八的平庸少女》等書。
泡沫戰爭 寶瓶文化 高翊峰╱著
反抗是生存唯一的出口!社區長年缺水,大人卻始終解決不了問題,於是孩子們決心要自己尋找出路。他們手持武器占領社區,將父母軟禁,甚至殺死管理主委──因為他們知道,生命中最重要的事物,除了自己,沒人會幫你守護!然而糧食不足、兇猛的野狗群、主委鬼魂的糾纏,以及軍團勢力的分裂,都一再考驗子們的初衷。當衝撞愈演愈烈,他們的舌尖也愈來愈乾渴……在「變成真正的大人」以前,孩子們將面臨什麼樣的命運?在《泡沫戰爭》裡,高翊峰勾勒出當今政治與社會衝突之下,體制逼人的不安景色。
【完整內容請見《聯合文學》五月號355期;訂閱聯合文學電子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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