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廣州之後,才曉得油麥菜有甜、苦的差別,空心菜有吃葉與吃梗的不同,吃鴨子還要看年齡,「嫩鴨濕毒,老鴨滋陰」……
「世蘭腦子裡裝著半部《本草綱目》,屢屢令她為之驚奇:春季宜養肝祛濕,用枸杞葉滾豬肝,或者土茯苓煲老龜;夏天要消暑健脾,常喝的有豬骨冬瓜薏米湯,還有清補涼煲雞湯;秋燥時節得潤肺益氣,換成參竹燉鵪鶉,或者西洋菜陳腎排骨湯;冬日則以進補驅寒為主,將花生眉豆與豬尾,或蟲草花與老鴨一起熬煮。在四時物產與五臟六腑之間輪轉一次,一年就過去了大半。」
「每次看世蘭下廚,都好像在廚房中煉丹一般,配伍、淘洗、斬件、飛水,動作奇快,一眨眼就把五花八門的材料投入一個紫砂煲中,赤紅老火,慢慢燜上三個鐘頭大功告成。一掀蓋,滿室葷香瀰漫,直往鼻尖裡灌,一碗老湯落肚,登時感到一絲濃腴的熱浪從喉頭直下,潑出一條路,接著在體內曲裡帶拐地盤桓,彷彿追著、鬧著下樓梯似的,把想不明白、鬱結於胸的事全都衝開了。額汗一冒,背上半濕,裡外都通透暢快。喝完了還聽得到腸子裡喁喁唼唼的,背著人打嗝兒。」
這是以前寫的一篇小說的片段。之所以想到寫一個很會煲湯的廣東女人,是因為廣東的湯實在是一門很有意思的學問。
北方的湯和人一樣實誠,大都離不開泡麵壓飢的功能。照宋人黃朝英在《緗素雜記》的劃分,屬於「水瀹而食」的「湯餅」一系。老舍的片兒湯,劉震雲的河南老湯燴麵,賈平凹的羊肉湯,料重味厚,肉爛湯濃,吃下去力大無窮。趙樹理的黃蒸配麵湯,關鍵就是四個字:「麵湯管飽」!
在囊括南北美食的《紅樓夢》裡,湯的歸宿也是送飯、吃肉。寶玉挨打之後吃的蓮葉羹湯,是用鮮荷葉和蓮蓬取汁和麵,以銀模子鑄成麵印,煮在高湯裡吃;和芳官吃的蝦丸雞皮湯,配的是「熱騰騰碧熒熒蒸的綠畦香稻粳米飯」,「泡湯一吃,十分香甜可口」;王夫人看望賈母時命人送去一鍋野雞崽子湯,賈母一嘗心喜,吃了兩塊肉,頓時覺得「心裡很受用」。
這些湯都是飯桌上壓軸的大戲,而廣東的湯則是開場的鑼鼓,不賴主食而卓然獨立,且本地舊俗是只喝湯不吃肉,呼之為「湯渣」。在老家重慶,喝的多是滾湯,番茄丸子、豆芽排骨之類,燉隻老母雞難得「三煲四燉」地伺候(指的是用瓦罐煲湯要用三個小時,隔水燉盅則要四個小時以上);在故鄉,煮湯常放花椒,起鍋除了落鹽還經常撒點蔥花、芫荽,勾點雞精,要是不小心燒得乾了,還可以允許加點水。
而在廣東「吃作料」和摻水,乃至於提前揭蓋都是大忌諱。除了鹽和薑片一律不放,調味全憑食材與食材的靈犀相引,在水火相激之下,關門閉戶極盡纏綿,只待「雲雨歸時帶異香」的那一刻。蜜棗、桂圓、花生、薏米、黨參、雲苓、玉竹、枸杞、瑤柱、火腿……這浩浩蕩蕩的輔料陣容,光是看著就有些「沙場點兵」的架式了。
要說腹誹的地方,還是對「湯渣」的態度。但飲群芳髓,無人收豔骨。是否普天下的美食家,除了一根妙舌之外,還須生得一副「天地不仁」的心腸呢?
這些年來,不止一次見識過廣東人「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作風,把孔夫子在《論語》裡提到的這個「不食」、那個「不食」貫徹得尤其到位。來了廣州之後,才曉得油麥菜有甜、苦的差別,空心菜有吃葉與吃梗的不同,杏仁要分南北,菜心要吃「菜遠」(即掐頭去尾的精華部分),吃鴨子還要看年齡,「嫩鴨濕毒,老鴨滋陰」。
剛入職時辦公室裡有兩位茶水大姊,兩人都是四、五十歲開外,一個團白得意女彌勒,一個細眼削頰瘦骨仙。兩人常在午餐時待在雜物間裡,就著私房飯菜,聊些湯湯水水的師奶經。話題無非圍著老公、孩子、家婆兜圈,收場的戲文總是同一句:「今日落班煲啲咩湯水好啊?」「不如菜乾花生燉排骨咯,加點瑤柱、蜜棗,夠潤又惹味,秋天最啱飲啦!」
煲湯講究的是節氣、天候、物性與體質的呼應。譬如外感之風、火、暑、濕、燥,體徵之虛、旺、亢、滯、瘀,性味之溫、熱、寒、涼、平,最初聽聞這些名詞,渾似一步踏入萬花小徑,掉進了迷魂陣。朦朦朧朧,好像見到兩人笑嘻嘻地站在一方桌子大小的烏木鎏金羅盤旁邊,文王演卦、指點百物。五行四柱,天干地支,一時之間都在腦子裡暈乎乎地轉得像風扇。
在中文系混了四年,自詡學了那麼一丁點祖宗智慧的皮毛,卻不想竟在這五嶺之外得見《黃帝內經》在一碗湯裡感應顯聖。正感嘆間,兩人去水房匆匆洗涮完畢,歸來各自無話。午後風來,綠影染窗,室內靜默如深井。一人迎窗削蘋果,另一個埋頭規整檔,一副煙水兩忘的模樣。
這一幕讓我莫名想起《笑傲江湖》裡的「瀟湘夜雨」莫大先生。看似一個形狀落拓的賣唱老兒,忽然間青光一閃,就從胡琴裡摸出一柄長劍來,將桌上的幾只茶杯齊齊整整削去了一圈。旁人覺得大有乾坤,在她們卻只是等閒尋常分內事而已。
又或許,之所以記得,是因為彼此都是女人。時代在變,今時今日的廣東女人經過若干代新舊移民的混血改造,早已不像張愛玲時代的「糖醋排骨」,盤靚條順的大有人在,但就整體而言,仍不是一個以美貌爭勝、而以賢慧見長的群體。在廣東,雖然鮑參翅肚的話語權掌握在庖廚界的「廟堂之上」,粥粉麵飯處於「江湖之遠」,唯有湯水卻以「住家靚湯」為貴。
曾有專欄文章提到過幾位粵籍企業女高管,據說,她們之所以能戰勝「中年危機」,事業、家庭兩豐收,祕訣就在於煲得一手好湯。雖然把飲食解釋為「馭夫之術」未免過於小氣,然而,一碗熱氣騰騰的靚湯,是一味多麼富有妻性的食物?!它包含著無限體己的情意,低調的自我推銷,和風細雨的征服。等於黃碧雲筆下的旗袍、繡花鞋和桃紅蔻丹:「這是一種,哎,很隱晦的煙視媚行。」
在英國作家詹姆斯·希爾頓的小說《鴛夢重溫》(Random Harvest)裡,作者借一碗樸素而可口的洋蔥湯,寄託了整個英國社會在戰後「返璞歸真」的夢想:簡樸,真摯,「不那麼富,也不那麼勢利」。如果要在廣東的湯裡找點類似的宏圖偉願,也許同樣是在浥潤世風,顧惜人情上。
喝過最難忘的湯,依舊是出自那兩位師奶之手。那時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憂煩或者委屈的時候,曾經好幾次喝過她們煲的湯。兩人一邊往我的碗裡倒湯添菜,一邊左一句、右一句地勸慰道:「唔使擔心,只要勤力啲,肯做肯學,畀多啲心機,咩問題系解決唔到嘅呢?」「後生仔女大把機會,想開啲。有咩煩惱,好似飲湯樣,『』一聲吞咗去,就得架喇!」
台灣中台禪寺原住持惟覺和尚有四句箴言:「對上以敬,對下以慈,對人以和,對事以真。」雖然說的不是吃食之事,但我深深以為,這世上最讓人惦念的饌飲,說到底,都離不開「敬、慈、和、真」這四個字,施於唇齒,而慧及性靈。
一句「今日有湯飲?!」,讓我喜歡上廣東和廣東人。塵俗翻滾也罷,理想飛揚也好,沒有什麼能比生活本身更重要,是非得失都抵不過晚風中的一縷飯香。一餐團圓飯,一碗合歡湯,一杯家常酒,一盞老友茶,這就是現代人的漁樵閒話,青山斜陽,可讓艱辛變成回味,令哀愁變作隨意。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