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六月下旬,趁暑假剛開始,帶著小學畢業的小兒阿慶,搭機飛往金門,展開六天五夜之旅。 金門,是一個滿載故事的地方,也是一個讓人有複雜情結的地方。過往的金門,是不能任意去來的軍事管制重地。兩岸局勢緊張的年代,役男莫不擔心害怕抽到「金馬獎」,但是退伍之後,金門當兵的經驗卻是最愛拿來說嘴的履歷。而無緣造訪金門的人,內心也隱約期盼能有機會一窺此神祕之境。曾有人說:沒來金門,嚮往金門;來到金門,愛上金門;離開金門,懷念金門。相信此言確實說中了許多人的心情。
這次的金門之行,不知道是因為暑假方始,還是兩岸直航之後,金門不再是重要轉運點,因此沒有太多臺灣或大陸的旅遊人潮。對於不喜歡人擠人的我而言,這樣再好不過了。在好多好多地方或景點,我們父子是「唯二」的遊客。有半個下午,我們倆獨占整個料羅海灘,當年國中課文〈料羅灣的漁舟〉,作者楊牧只能遙遙遠觀,我們卻踐履其上,接受漲潮波波的親吻。我們也在古寧頭廣播牆旁,一邊眺望廈門,一邊聆聽鄧麗君專門為我們父子演唱經典歌曲。在小金門寂寥又漫長的環島車轍道上,除了一度被條狗追之外,更沒有遇見過第三個遊客。
由於事前做足了功課,這六天尋訪了許多一般遊客、甚至當地居民都不會到達的地點。我們到嚨口探訪逼海興築但已廢棄的碉堡,攀降北山斷崖憑弔古寧頭戰役共軍受困被圍的海灘,尋尋覓覓去為人跡罕至的固若金湯碑碣留下足跡。相對於一般遊客的匆匆來去,我們在距離大陸最近的馬山觀測所,在為海上運補鑽鑿的翟山與九宮坑道,以及在各個傳統閩南或洋樓聚落,都徘徊流連了很長的時間。其中三天,更是選擇借了金門的U-bike,取代摩托車或汽車的飛馳,慢慢踩踏,巡禮金門的一景一物。
造訪金門,其實帶有個「任務」。父親在金門服役兩年,我年少時也聽他談過金門當兵的故事。他還在世時,金門其實已經開放旅遊,不過他不曾回去過。離世後,我發現他留下的一張戎裝照片,上面沖印著有「五十二年春節,瓊林攝影」等字。因此這次金門之行,特意帶著這張照片,選擇寄居瓊林民宿,並去尋訪當年他拍照的所在,多少也有代替或帶領父親魂魄重遊青春故地、聊補遺憾的動機。
在當地雜貨店老闆的幫忙下,瓊林僅此一家的照相館毫無困難的找到,只是早已不復營業。屋楣上龍飛鳳舞的店名寫著「新光日夜照相館」。雜貨店老闆熱心解釋,當年電力不足,晚上發電照相是件不容易的事,所以這家照相館特別標榜了「日夜」字樣。
與慶牯拿著父親的照片,在照相館舊址前自拍,告訴父親,他已經回到相片中當年的故地了,內心微微的激動及感傷。父親在照相館內照相時,還是約莫二十歲的小夥子,現在算算該是七十有餘,但卻已經長眠十多年。他生前勤儉奔波家計,捨不得花錢旅遊,金門故地竟是由我帶著他泛黃的青春年歲照片來重訪。
我也在想,此番我帶著父親遺留下來的相片,重訪金門。來年,若我故去,此次與我同行的小兒阿慶,會不會帶著他的孩子,去金門重訪當年他的父親帶著他漫遊的金門,告訴他的孩子,當年他和他的父親,去尋訪祖父生涯履痕的這段往事……
最後一天搭機返臺、趕赴機場時,計程車司機問我來金門玩幾天,我答六天,他有點訝異的說,很少人一次玩這麼多天的。我含糊回應他,心�媟Q著,六天的行程,旅遊深度的確比一般人來得深入許多,但是我卻更認為,金門這個滿載故事與文化底蘊的地方,又豈是短短六天,可以充分撫觸與認識的?
我的心,遺落在金門。遺落在料羅灣隨金波晃盪的漁舟間,在太武山縹緲的氤氳中,在蘭湖與太湖如鏡的湖面上;我的心,也遺落在閩南聚落曲折狹窄的巷弄�堙A在洋樓雕梁畫棟的廊柱間,在尊尊矗立風口的風獅爺上,在明清以來無數石塔石碣與題字下;我的心,更遺落在擎天廳皴皺的花崗岩壁上,在海濱整齊斜亙的軌條砦間,在八達樓子烈陽襯托的國旗下,在翟山和九宮坑道的濤聲水紋中,在或廢棄或褪色或轉型的軍事遺跡�堙K…
唉,何時我該再次造訪金門?好把我那散落金門的心,給重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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