診間來來往往,皆是為苦痛而來,浮世情懷,人人藏著故事。
譬如隔壁年輕男子壓低嗓子和女伴說,我們看起來像一對夫妻嗎?一定是這樣沒錯,別胡思亂想,待會兒無論醫生說什麼,配合治療會慢慢好起來的。
他身旁的女伴始終沒言語,偶爾回聲嗯,或沉默,都聽見了,也無可奈何吧。可以陪伴朋友一起看診,可能還是陪同聆聽宣判的重要時刻,如此交情也要修得百年或千年緣分呢。
近來常至醫院看診,診間分秒看似流水逝去也漸漸變得可親,如同愛玲祖師奶奶所說,活在這世上,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當我們來此探訪自己的另一個房間,打開私密內裡,情非得已。
不會有人喜歡去醫院,不得不去時,自己亦於其中一角棲身,我習慣張開眼耳。
有時醫生看診頻率奇妙,快至五分,慢至半小時,狹長診間像悶燉一鍋雜煮,個個緊挨輪番伸長脖子瞥向燈號翻動,誰也不得貿然離開,熟爛的氣氛,人人錯身擦肩都是一肚子不耐煩。
有一身材曼妙的少女躍入視線,彷彿遙控器切換頻道來到清新草原,她穿著短褲背心腳上套著夾腳拖,啪搭啪搭小鹿輕快跳躍,那筆直的長腿,讓人視線為之焦灼。少女男友始終跟在小鹿尾巴後頭輕聲說,「齁,別亂走啦,等下過號,又要重來了……」
小鹿少女不安枯坐,這裡跳跳那裡蹦蹦,時而衝到窗前仰天長嘆,時而轉著大眼睛故作小心慢動作走過一排孕婦跟前,靜謐森林裡有一束活潑的鹿尾巴拂過,所有樹木皆輕輕搖擺,而樹的內裡也微微轉動抽長了。
小鹿終於厭膩,至前排座椅稍歇,定睛瞧她像是整個亮度被真空機抽離,長髮焦黃枯燥披散在椅背,纖細手腳滿布不同色度的瘀青,適才森林裡放光閃爍難道是幻想?
她彷彿聽見嘆息,輕輕轉身過來看著我,甜蜜一笑,「這女醫生好多病人喔,但我願意等。」
言猶在耳,不到五分鐘,小鹿又四處跳躍,後來,我看完醫生離去也沒見著蹤影,不知她是否又重新等待一次了。
上網查詢看診進度是容易的,預約單也會貼心提醒到診時間,但電腦或AI如何進步,仍敵不過人的情感。偶爾醫生看診飛快,因循往例前來者往往過號,又得和現場掛號的患者輪流待診,此時預掛已成昨日黃花,實際上還得乖乖排排坐。
最近一次,趕到診間報到後還是早了,得等二十個號碼才輪到,想必醫生這日診治過程個個棘手得細心處置,整批預掛往後延遲這種狀況也是有的。
方在座椅入定,翻開稿子準備細讀,診間內厚重大門忽然被約七十歲的歐吉桑用力推開,伴隨一陣嘈雜,只見他清瘦的太太罵罵咧咧隨後說,「有話好好講,就跟你說不要發脾氣啊,你這人怎麼這樣沒禮貌啦。」
診間外的女人們面面相覷,這男人吃了熊心豹子膽,怎敢衝進婦科診間造次?左右切切私語錯雜談,發現他們沒先行報到,過號此時又跳過原來預掛號碼,兩人已等待一個多小時,先生氣不過燈號亂跳便衝進診間罵醫生。
護士隨後跟來好聲解釋,弄清楚過號現場插號這些遊戲規則,先生悻悻然退到距離診間很遠的那面牆,太太也面色漠然巴在另一面窗口,兩人楚河漢界貌似陌路。
經過半小時,忽然輪到太太號碼,就在她推門欲進之際,先生一個箭步衝過來,硬生生奪走太太掛在手腕上的小布包,吶吶地說,這個很重我幫妳拿。小布包只能裝一個便當大小,太太輕輕一瞥,沒有言語,將小布包脫手遞給先生,欠身進了診間。
耐心等待近兩小時,我和先生交換著眼神,那是不可與他人多言的默契。跳過幾號後,眼看著終於輪到我,盯著號碼準備隨時進入診間,殊不知這準備動作猶如影片定格,待前一個女人神情黯然走出診間已然又過半小時。
一進診間,醫生神情與我之前來問診無異,先是不慍不火敘述上回檢驗結果,腫瘤指數過關,但不正常出血原因是息肉作祟得切除……腹腔鏡水刀手術很簡單,不過自費部分查過保險了嗎?
我訥訥說明保險很陽春沒法實支實付手術費用,此時她眉頭一皺,繼續盯著螢幕超音波畫面說明,妳這個實在是太花了,不只是息肉還有肌瘤和肌腺症,還好卵巢功能正常,或許妳可以考慮摘除……因為,最後,妳還是得走到這條路。
這條路有多遠我不清楚,但凶險不可預測的埋伏,日後將不斷磨折我的小房間,我很擔憂。
我的小房間實在太花了。這句話不歇迴盪。小房間自從解除兩個女兒進駐任務後,日積月累暗自裝飾了什麼鬼祟從未告知,說未告知對她也不公平,一開始每月固定日子都傳訊來,近兩年越發自閉偷懶,不是三催四請便是捎個訊露個面又閉門不見……
醫生見我不語,隨即說著妳呢籌碼很多,比起剛才耽擱半小時那位,淚流不止遲遲無法決定,她未婚啊,卻也留不住什麼了。原來,那半小時,時間毫無寬待另一個女人,她失去了她的小房間。
我的小房間功成身退看來倒是喜事。以血肉餵養生命,將嬰兒一個個健康順遂送出小房間,臍帶連接的那把鑰匙,終於到了歸還天地的時刻。
好,那就切除吧。
醫生驚詫抬頭看我一眼,對著陪同看診聽宣判結果的另一半說,很好,你們很理智,先生一起來剛好也幫妳決定了。先生此時與我相視微笑,他忙不迭回答,不對,誰都不能幫她決定,這是她自己的決定。
是,這是我與小房間分手的決定。從少女時代每個月陪伴我成長的小房間,上學搭公車游泳課,考試求職結婚懷孕,人生每個日常時刻或重要關頭,我總要敲敲小房間的門,巴結她早點出來,也會鬧脾氣詛咒她現在不來就永遠不要來,並且誓言下輩子當個男人生生世世絕不再與她相見……
八月初開完刀,醒過來手術就結束了。醒過來的瞬間,已經少了一個器官。如果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那個器官是什麼。
那是身體裡的小房間。我在家庭的LINE群組看到照片,很小,像緊緊握住的拳頭,再也不會張開或膨脹。那是我初次見到她,也是最後一次。
術後,由於傷口有些狀況陸續每周回診,在診間走道上遇見一對年輕母女,護士不知為何追著她說,這個周數已經不可以拿掉了,要她繼續來回診檢查,那年輕媽媽尷尬微笑,小女孩則扯著她裙角甜聲問,馬麻看完醫生我們可以去買玩具嗎?
坐在診間的你我她都聽見了對話,大家似有默契垂著頭為即將來臨的生命祝福,或是哀愁,皆不可知。
每個女人的小房間都完整我們從女孩至女性的生命史。
想起告別小房間之前,曾有短暫一周等待檢驗報告的時間,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兒,忽然萌生哀傷,想著,檢驗結果若是不好,還有多少時間能陪伴家人和尚未長大的貓咪呢?若決心與小房間分手,她就再也沒法蓄積陰謀威脅我了對吧。
現在我有些明白,所謂女人,沒有一種感情不是千瘡百孔是怎麼回事,當我們去看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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