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到訪時,他剛為兩顆徒長的智齒辦了個小而隆重的葬禮。是以香煙裊裊,竹風悽惻,真如置身清明時節的墳場。儀式雖簡單,他自己還珍而重之的撰寫了祭文,用的還是四六駢文,念得搖頭晃腦的,好像韓愈附身。看來,那將是他下一部文集的壓卷之作。
雖然他是德高望重的領導,但我們和他聊天都小心翼翼,不少人都有那樣的經歷──和他閒聊後不久,就收到掛號郵寄的帳單,明細洋洋灑灑,令人膽戰心驚。我就曾收過一次,貴過在新加坡開車闖紅燈收到的罰單。因為他不止是詩人,還是專業的命相師,開有實體和虛擬相命館的。前者是某市大街店面間樓梯口的一個小攤子,不仔細看鐵定會錯過,以為是報攤或錢幣兌換商。他幾乎都不會出現在那裡的,據說已高價轉手給他的入室弟子,將來可是要作為「史蹟」進入文化史的。
網路時代後,虛擬命相館開得可大了,風水卜卦,預言休咎,改名改運生意遍及全世界,連非洲都有大群黑鴉鴉的粉絲了。
以他在名士界的聲望,沒人敢不繳罰單的,他江湖上朋友多,後果實在難以預料。聊以自慰的是,帳單上有他雲朵狀的招牌簽名,將來鐵定會是珍貴的文物了。
因此,和他聊天要特別小心。要儘量避開和命運有關的話題,別對生活有任何抱怨,不要談八卦,不要批評政治──難以理解的是,某君只不過和他聊了天氣,竟也中獎。還好不是頭獎,只是安慰獎,差不多就是在馬騎摩哆沒戴安全帽被警察攔下時付的「咖啡」錢。其實即便你不和他說話,他也會送你「人生錦囊」的,如果你長得帥,他會勸你「色字頭上一把刀,小心爛桃花」;如果破產了,會收到他的勉勵,「衰運是一時的,祝東山再起」。當然,不是無償的。為什麼那麼有錢還如此愛錢?如果不如此,只怕就不夠名士了。
那位受到他付費勉勵的破產的朋友,多年前開了間著名的茶館「乙乙然」,兼賣中英文情色書,和吃不飽的簡餐。乙乙然也是他的綽號,可想而知,屬蛇或龍。毫不意外的,他最喜歡的電影是《飛機上有蛇》,最喜歡的小說是《白蛇傳》,當然也愛《火影忍者》裡的大蛇丸。他的名士作風和他對蛇的狂熱愛戀有關。他的鎮館之寶是一尾十多尺長的白子緬甸蟒,名喚白娘子,他還真的和她成親,我們都受邀出席他們的婚禮,有結婚照為證的。白娘子沒事就在店裡地板上,乙乙然的爬來爬去,很少客人不為之落荒而逃。久而久之,當然無人光顧了──即便是那些屬龍屬蛇屬虎的。
我們這種聚會,當然也不是免費的。
談到收費,比任何人都早抵達的有蟲吃(因為「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屬雞,當然)是這方面的專家,且以此名世。他自番薯國黃梨大學擄獲幾個文學獎、在著名的菜籃公主放牛吃草式的指導下,不太順利的取得博士學位後,像陸龜背著牠沉重殼那樣,載譽歸來。在一間不大不小的私立大學混了一陣子,與他的名士上司刻背(「麟、鳳、龜、龍四靈,唯龜刻背」,依轉喻法則,屬龍、雞、馬均可,此君以擅於在他人的背上刻字──從岳飛〈滿江紅〉到老毛的〈沁園香˙雪〉──的創舉而獲選),「個性不合」而丟了飯碗。其後靠著幫大學、會館籌辦研討會、編纂選集、為不太著名的名作家水平不太高的傑作撰寫熱情洋溢的評論,給予高到勉強可以接受的評價──高到不可思議就外行了──當然,都是收費的。價碼如何,不得而知,那是業務機密。最近據說他剛被烏炭高薪挖角到馬華文學廠,致力於量產馬華文學及其周邊產業。
他的知交九五至尊(天子之位,屬龍)據說也會出席。典出其入圍馬華文學大獎的「超文類」著作《我我我》(巫譯《Gua Gua Gua》﹝註一﹞),自言曾在香江某公廁巧遇布衣神相,彼鐵口直斷佢有九五至尊命格。此後他皆自稱朕,門下弟子皆高呼陛下,後宮有妃子無數,搖著尾巴等待寵幸。
更年輕時,此君曾和幾個朋友共創「六步詩社」,意在和「七步成詩」的曹植角力爭勝,要更勝曹植一步。參與的似乎都是有名士稟賦的。你想,六步內要成詩談何容易啊。還好,文學革命後,已經不必用典、押韻之類的腳鐐手銬,「我手寫我口」就可以了。又沒有迫切的生命危機,大可以用「一二三木頭人」似的慢動作,拖到「詩」擠出來為止。多年以後,有一位早已不寫詩、炒股票發到流油的社員,一有機會就開玩笑說,「我到現在還一步都沒走出去呢。」
至於九五至尊到底走了幾步,就沒人敢問了。你問他什麼,他經常是不耐煩的回你一句:朕,知道了。
另一位候選名士,九五之至交A夢氏(哆啦A夢,屬虎)喜歡熱鬧,應該也一定會來。此婦資歷甚深,但作品從沒給行內人留下任何印象。某日,北方大國某出版社刷印了本《A夢研究資料彙編》三百頁,八開本,多為交遊錄、訪談、印象記,文壇為之震驚。如果你覺得那沒什麼,花錢辦研討會請人研究自己,夠看了吧?
還有一位上屆候補的柏森森(不要錯認為法國哲學家柏格森。典出杜甫悼諸葛亮的〈蜀相〉:「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柏森森,柏樹茂密的樣子。諸葛亮生肖屬雞,所以),即便沒人通知也會猝然與會的。她自稱是馬華出版最多長篇的女作家。有好事者認真檢視,發現每一部從內到外都差不多。封面是她自己的凍齡沙龍照,妖姣帶電。側躺,薄紗輕披,胸、臀、腿半露;每一本的每一頁男女主角幾乎都在瘋狂交配,動作、姿態、甚至喘氣聲都一樣,真難為那些紙了。不知道她究竟出了多少部,也不知每部印多少本,據說都是在自家印刷廠印製的。凡是略相關的研討會她必親身參與,拖著彷彿棄屍用的硬殼行李箱,裝著滿滿題簽好的自家著作,向諸專家學者一一鞠躬致贈,自我介紹:「余,柏森森也。」初次聽到的人都是如此反應:「蛤,柏格森?」
還有一位女士忽如歸(典出曹植〈白馬篇〉:「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屬馬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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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不久後,「有蟲吃」正和有牛京大學文學博士學位尼姑阿姆斯壯在吵嘴(她真的滿壯的,雙臂粗大如招潮蟹。一度被喚作嫦娥,她頗嫌那過於女性化,太娘,有歧視之嫌。尊重當事人意願,改為吳剛,她又嫌「太本土」。當然,她生肖屬兔)她著有詩集《靠東靠西靠南不靠北》,是唯一出家人代表。她之所以列名,不過是為著名的肉骨茶「好呷」代言;多次被拍到大啖肉骨、生蠔沙爹燒豬大口吃,就慘遭佛教團體無情的撻伐,因之聲名大噪。她的自辯之詞和火摩沙島那位橫行如蟹的橫豎法師相似,「只要心中有佛,有什麼不可以?」這口號是從女權主義技術派那裡抄來的,原版為「只要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所以,她也自稱是個女權主義者,強調性自主。她當然有男友,當然不只一位,也不限種族,不限宗教、年齡。她的對象當然不只是和尚。她篤信眾生平等。畢竟對好色之徒來說,要嘗到尼姑這種特別的貨色並非易事。阿Q「向下超越」(註二)時,不是用力摸了尼姑的頭嗎?
兩位名士爭吵的主題很無聊,就是「舔習還是舔川」?「不能看誰大粒就舔誰啊!」這十個字每像五百號大那樣飄浮在空中。中美貿易戰後的地緣政治,華人再度被迫選邊站。不滿於白人種族主義者介入東亞局勢者有之,老式的民族情感又被召喚出來;不滿中共擴張者有之,留台人多屬之,因同情台灣處境而常被斥為「台獨」、「美帝走狗」。
果然,「美帝走狗」四個簡體字橫空出世。人沒到聲音先到,一位元老級的名士紅吱吱(□ng-ki-ki),南大畢業的高材生(屬猴,母猴發情時屁股紅通通,吱吱為閩南語狀聲詞)從竹叢後閃身而出,看來似乎匆匆結束「超前部署」,不知道有沒有記得擦屁股,只看到他匆匆雙手擦一擦衣角。很快我們就知道答案了,難怪他和特狼普一見如故。一旦臭味相投,道不同亦不妨暫相為謀了。
紅吱吱是著名的文學批評家,老左首席評論家,資歷超過四十年,專擅的文類是雜文。成書數十冊,曾獲方修獎、毛澤東獎、列寧獎等。他一直堅持革命現實主義,以為文學就該反映現實,文藝理應大眾化,雜文就該是匕首,該一刀見血。但他位列名士不是因為這類不出奇的文學活動。他不只罵人,還用那張罵人的嘴咬人、用寫文章的手揍人。因為他不常刷牙,被咬者常嚴重感染,有幾個態度囂張的現代派年輕人就因此淪為殘障人士,從此如果還想寫詩就只能用左手。但他之所以成為元老名士,並不是因為這些經歷,而是因為──你如果看到他,一定會覺得似曾相識deja vu,靠近一點,也一定會嚇一跳:魯迅?沒錯,幾乎一模一樣。當然,整型整出來的。
最有趣的是,他二十多歲時就把自己整成魯迅五十多歲時的樣子。你們一定會覺得奇怪,為什麼他的綽號不是魯迅?沒錯,那曾是他的綽號之一,年輕的時候,但我們嫌那太沒想像力了,叫他魯迅,那豈不是象形了?整得像魯迅就叫魯迅,那多沒意思。因此後來有人在魯迅前加了兩個字,是為正宗魯迅,或者魯迅用過的181個筆名。可想而知,他其實不喜歡我們叫他紅吱吱,覺得大不敬。當面還是得稱他周先生,以表示對老左前輩的敬意,雖然他也並不姓周。
離奇的是,他就一直維持那個魯迅晚年的樣子,就沒有再老過,而今六十多歲了,不過是鬚髮斑白而已。四十年前,整型很貴的,還得跑英國。為了圓這不肖子的夢,他那階級敵人老爸的樹膠芭被他敗得精光,成了無產階級。他畢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和魯迅同生肖,人家魯迅可是屬蛇的。「但他其實可以虛報年齡的。」那個批評他寫的東西都是垃圾的酸人,曾如此刻薄的在背後狠酸他。
他的書賣得不錯,這頗令人意外。據說是那一群南大老校友默默的長期支持著。那些都已活得比魯迅老的魯迅的生鏽鐵粉,其實相當期待從他臉上看到活得實在不夠老的魯迅老年的樣子。紅吱吱可能也會擔心,如果真的老態畢露也許就不像魯迅了。就好比他年輕時曾經審慎的考慮過,如果把自己整成年輕魯迅的樣子,老的時候如果不像魯迅,而是依本來面目老去,豈不是沒臉見人?
我很想問他,戴著魯迅的臉,活到魯迅也不曾活到的年歲,是一種怎樣的心情呢?但我不敢問他,不是怕冒犯前輩(身為名士,冒犯人是我們的權利)而是怕被咬。雖然他牙齒剩的不多,看起來還是很犀利的。(中)
註一:巴剎馬來語中,第一人稱我常不用標準的saya或aku,而是直接用閩南語gua。
註二:關於阿Q的「向下超越」,詳汪暉,〈阿Q的六個瞬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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