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22日 星期三

【追憶似水年華□系列講座 五之五】今夜星光燦爛——從文學獎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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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薈萃 【追憶似水年華□系列講座 五之五】今夜星光燦爛——從文學獎談起
【慢慢讀,詩】崎雲/給孤獨
【小品文】高全之/三塊錢

  人文薈萃

【追憶似水年華□系列講座 五之五】今夜星光燦爛——從文學獎談起
侯延卿/記錄整理/聯合報
駱以軍(左起)、鍾文音對談,宇文正主持。(本報記者林俊良/攝影)
主講人:駱以軍、鍾文音

主持人:宇文正

聯副七十周年系列活動「追憶似水年華」線上講座,第五場由五年級世代的小說家駱以軍、鍾文音對談,主持人是宇文正,她說這一場是百無禁忌的五年級同樂會。

進入文壇

學生時代還不知道文學獎的存在,鍾文音甚至不知道她就讀的淡江大學有五虎崗文學獎,她說自己是一個游離分子。雖然不知道有文學獎,但是熱愛文學。她的文學啟蒙來自於上一代的作家,看他們的作品,發現自己應該可以寫,一九九四年以〈怨懟街〉得到「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之後因為失戀的關係,跑到紐約去讀書,在紐約寄了很多稿子給聯副皆石沉大海,只好參加文學獎。一九九七年,以〈一天兩個人〉獲得《聯合報》短篇小說獎,應出版社邀約開始出書。一九九九年〈我的天可汗〉獲得《聯合報》散文獎,她剛回台灣就接到宇文正的電話通知。

後來一直得獎,多年來看似很有紀律地寫作,彷彿極有意志力,但鍾文音認為她其實是一個沒有目的性的人,在這個文學的花園裡不斷地迷路、遊走,灌溉、耕耘、枯萎,試圖去成為自己,成為一個品種,根屬於自己所熱愛的世界。

人情世故

駱以軍說鍾文音是「傻妹」,但在現實生活中兩人的腦子同樣缺少「世故」成分,人情世故只存在於他們的寫作裡。鍾文音解釋,寫小說必須解析人性,當然不能很單純或很白目,但他們不會世故地在文壇的人事裡流轉。有世故的眼睛,可是保持純真的心。

鍾文音以前住在八里,她的客廳就是五年級世代作家的客廳,彼此拉拔,相濡以沫。鍾文音的「八里」發音被駱以軍取笑,她自嘲有一位朋友某日從塞納河畔打電話來說:「我到了!」後來朋友才搞清楚原來鍾文音不是住在「巴黎」。

鍾文音說,剛認識宇文正的時候,「瑜雯很可愛,她會給我看小孩或親子旅行的照片。」宇文正接話:「這十年來最大的差異,就是以前掏出來都是孩子的照片,現在全是貓咪的照片!」駱以軍說:「我都是壽山石照片!」鍾文音無奈,「你還有壽山石,我掏出來的都是我媽臥床的照片。」她說有一次提著兩大串成人尿褲,走在中山捷運站,竟然遇到前男友。「啊,永遠記得那一幕,好倉皇!」

駱以軍前幾年大病,連醫生都說不樂觀,恐怕陽壽快到盡頭。他想到最喜歡的小說家波拉尼奧和瑞蒙□卡佛,都是五十歲左右過世,自己年過五十了隨時有可能嗝屁,然而卻還未寫出一本像波拉尼奧《2666》那樣的作品,就覺得遺憾。

得獎與中獎

駱以軍一九九○年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隔年又以〈手槍王〉得到時報小說獎。一九九一年,他還沒談過戀愛,那個暑假完成〈手槍王〉和〈鴕鳥〉兩篇小說,準備參加兩大報的文學獎。寫完就帶著兩包稿子到媽媽的佛堂,跪求觀世音菩薩保佑他得獎。

駱以軍有位朋友,老家在竹北,阿公是地主。那一年義民節,朋友的爸爸、叔叔為了幫阿公過壽,買了豬公參加比賽,得到第一名,駱以軍跟著朋友返鄉慶祝。那一夜,駱以軍這個吃素的外省、台北小孩,闖入一個非常幻異的空間,有辦桌、蜂炮、夜市、脫衣舞花車、賭輪盤……還有射飛鏢,他還拿到了頭獎。空氣中瀰漫各種味道,人擠人非常熱鬧。他被朋友的三叔灌酒,喝得醉醺醺去搭台鐵。半夜回到永和老家,按門鈴吵醒媽媽來開門。睡眼惺忪的媽媽見到他就說:「有個什麼報社打電話來說你中獎了。」原來是寄給時報的〈手槍王〉獲得首獎(寄給《聯合報》的〈鴕鳥〉則是初審階段就被退件了)!

兩年後,駱以軍出書《紅字團》,同時收錄了〈手槍王〉和〈鴕鳥〉,學者王德威寫了一篇書評〈鴕鳥離開手槍王〉,卻是期望駱以軍往〈鴕鳥〉那一篇的方向寫作,而不是朝〈手槍王〉那種炫技的風格發展。

評審驚奇

鍾文音好奇,那些好幾次入圍但沒有得獎或因一分之差而落選的人,還會不會繼續寫作呢?台灣作家的出路太少,畢竟文學獎提供了一個平台,但文學獎也製造了一種幻覺,年輕時得獎,以為這個獎可以支持你走到往後的人生,後來會發現,你不斷在這個大海裡淘金,但含金量那麼少,早知道應該好好規畫人生,而不是用整個人生來做賭注。

鍾文音相信文學獎的得失會影響很多人的創作,做評審時總是戒慎莊重。有些作品很亮眼,一看就是首獎之作。有的作品勉強進入決審,未料結果卻得到第一名。也有些僅獲佳作的作者,反而後來的寫作之路比首獎得主更順遂。她感到當評審的另一個樂趣,就是會看到同儕之間眼光的不同點在哪裡。

這一點駱以軍也頗有感觸。香港中文大學每兩年舉辦一次「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去年小說組評審是王安憶、黎紫書、駱以軍。駱以軍發覺自己和前輩作家王安憶常常觀點迥異,看三、四十篇作品,選出來的落點完全不同。但作為王安憶的讀者,明白她的小說之路扎實認真,這也會令他反覆思索觀點的差異源自什麼。

建立支援系統

鍾文音年輕的時候以為文學是她唯一想要闖蕩的迷宮,不論要繞行多遠的歧路,「如果生命要讓你多走一點彎路,那你就多看一點風景。」然而一路走來,進入哀樂中年,發現人生如此龐然,大過於文學太多。年輕時沒有想過災難可能席捲而來,這幾年她過得太辛苦,彷彿書房門一開,就有一隻惡犬等著撲上來;躲在書房裡,以為可以安逸寫作,可是又換取不了什麼。鍾文音解釋,作為一個專業作家,專業是指技能,不斷地挑戰小說的技藝和散文的技術,但也未必要成為專職的作家。甚至開店、擺攤、賣小吃都好,應建立一個支援系統來餵養自己的文學種子。

這六年來,鍾文音身兼半個看護工。很多人看到鍾文音的時候,說她不像從屎尿中出來的人。她不認為擔任照顧者就不能光鮮亮麗,她把媽媽的房間布置得充滿玫瑰香、精油香,屋子裡則瀰漫咖啡香。母親很虛弱,病房裡充滿死亡的哀愁……鍾文音說,「萬劫之中,反而要更堅韌,面對文學與人生皆是如此。」

時間是一把殺豬刀,還是一把智慧之劍?鍾文音建議年輕一輩,當你沒有舞台,你就去鍛鍊。如果外面沒有舞台,就回到自己的舞台。如果外面有舞台,你也熱情擁抱,不要隔絕。切勿得失心太重,你喜歡文學是喜歡它的本質,一輩子都不會離開它,它讓你榮枯的生命裡總是有路可走。西方作家如毛姆、莒哈絲,寫作量很大,他們從來不認為自己應該停筆,吳爾芙即使得了憂鬱症仍寫到最後,在困頓時更加擁抱文學。一直寫,是磨劍,能不能出版是另一回事。寫作這件事的莊嚴性,不該以成就和名利來衡量。

遊戲與狼

現今網路世界訊息發達,競爭激烈,非常殘酷。駱以軍分析,近來韓劇《魷魚遊戲》能打動這個世代的年輕人,因為映照出他們生涯中所面臨的挑戰,每個環節都可能慘遭殲滅,資源要留給能夠生存下來的人。他在香港授課時,發現許多大陸年輕人非常認真,那不是狼性,而是要成為一個世界性的競爭者,必須擁有參與這個行業最好的配備,學習各國語言、所有的文學理論,該聽的音樂、該具備的美學素養……為什麼要如此辛苦?因為帝國規格開啟的不平等重力場,落後的人要更努力追趕。

二十世紀下半葉,台灣經濟起飛,產生大批女工。後來女工的產地轉移到深圳、珠海、廣州,處處血汗工廠。九十年代,台灣開始做晶圓代工,一路到現在。啟蒙我們這些開發中國家的那些歐洲文學作品,背後的本質是帝國的規模,奧匈帝國、法蘭西帝國、大英帝國、俄羅斯帝國……後來日本也學西方發展帝國概念。長篇小說呈現了十九世紀整個帝國的浮華、盛世,在中國的《紅樓夢》也是。為什麼全世界有這麼多的學院仍在討論那些舊時文豪,因為經典文學背後有一個帝國概念的文化高度。當代美國是世界強權,美國小說家成名之後,銷路是全球市場。相較之下,台灣的文學獎規格就好像漁會理事長選舉。

這麼說有點悲傷,而離開了文學獎之後,許多優秀的小說創作者最終可能還是改行另謀發展。但即便如此,對駱以軍而言,寫小說仍是很深刻、別的東西無法替代的珍貴的事。因為寫小說是最接近於瀆神的一件事,一部小說是一個小宇宙,小說家彷彿篡奪了上帝的創造權力。

座談尾聲,主持人宇文正說明這整個聯副七十的系列活動主題是「文學星空下」,因為每一個寫作者都是一顆星,固然每個人亮度不同。「我們是一群喜愛文學的人,喜歡文字,對人有興趣,對所處的社會有情感,於是我們會繼續書寫。」座談會的標題「今夜星光燦爛」,因為最初的構想,是在華山舉辦實體講座,這一場預定是在閉幕前最後一個夜晚,邀請兩位正在寫作巔峰的小說家,與熱愛文學的朋友們談心、交流。疫情爆發,令講座轉往線上,聽眾點閱的時間,不一定是在白天或夜晚,但聯副仍決定維持原來的標題,宇文正說:「因為無論白天還是夜晚,其實星星都在的,只是你有沒有看到而已。」


【慢慢讀,詩】崎雲/給孤獨
崎雲/聯合報
你說我為你祈福

合掌恭敬而白佛言


一隻蜻蜓如意足

曾到過許多美麗的地方

如今歛翅在身後


我知道你害怕

所以不說

只是睜著複眼看


銀杏花落下

隨硬幣鑽進破舊的奉納箱

山河大地的播音盒


凝神時,發出了第一聲

驚嘆

雨水扇起翅來

風向雞在鹹天空中飛舞


但那時你已離去

聽不見鼓聲自山頂響起


【小品文】高全之/三塊錢
高全之/聯合報
一九三七年九月胡適奉命出國,在海外(美國、加拿大、英國)鼓吹援華抗日。九月二十五日致舊金山總領事黃朝琴電文有句:「此行為國難來」。當務之急是募款,長程目標是促進美國參戰。在次年九月發表為中國駐美大使之前,胡適其實沒有正式官銜。一九三八年一月二十二日以及二十七日日記,講同行者端升「總嫌沒工可做」,「總覺得來此無人賞識,無用武之地」。胡適沒有類似的苦惱,因為他忙於到處演講,而且很快就先後得到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以及哈佛大學邀請駐校授課。然而在出任駐美大使之前,演講場合難免草根階層,旅行規格有時低調儉省,家眷不在身邊,他確曾覺得辛苦。一九三八年四月二十五日日記有句:「極感覺孤寂」。同年六月三十日日記有句:「又孤身行旅了」。(做了大使以後,出門可有部屬隨行。一九三九年六月十一日日記:「此行較長久,故帶一人同行。」)國難當頭,他堅守職責,婉拒了那些著名大學的授課邀約。

胡適注重演講技術,擅長公開場合致詞。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五日在午餐席上演說,感動了一位美國人。後來胡適生病住院,那個美國人寄來一百元要捐給中國戰時救濟。胡適自己加捐一百元,一併送給「美國醫藥助華會」。那個人不幸於次年十月去世。他的寡婦為了紀念亡夫的義舉,又寄來一百元捐款。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十五日胡適日記說,他自己再次加了一百元,捐給婦女會的救濟活動。

最難忘的大概是胡適以一介草民身分募到的三塊錢。一九三八年二月五日,在美國華盛頓州斯波坎市演講:「散後我走到樓梯邊,有一個白衣的雇役招我說話,他拿著三塊銀元給我,說要捐給中國教濟。我接了他的銀元,熱淚盈眼眶,謝謝他的好意,他說:"I wish I could do more"(我希望能捐更多錢)。他的名字是I. E. Mauldin(毛爾丁),2404 W. Benaitt St., Spokane, Wash.(毛爾丁的住址)。我把這錢交給Dr. Kizer(凱澤博士,斯波坎市主辦演講、招待胡適的在地人),託他轉交紅十字會。我又把昨天所得的講演費卅五元捐出,以陪襯此人的義舉。」

胡適刻意記下那個美國人的名字和住址。有名有姓,確有這樣一個可以驗證的人,但時間悠悠度過之後,尤其對華人讀者來說,那些英文的個人資料不再具有實質意義,變成了象徵性的文字碑。胡適要我們記得他曾影響過社會地位卑微的外國友人,他要我們相信人際之間的國際外交也很重要。

那個人受到胡適演講感動,盡其所能捐款,支持中華民族生命的延續。胡適性情中人,曾因那個人的熱情而淚濕。胡適為陌生人熱淚滿眶,日記裡僅此一例。

(參考資料:《胡適日記全集》第七冊,台北聯經出版社,二○一八年九月二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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