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舊物,翻出一疊泛黃的紙。上頭有大學各科系的最低錄取分數,還有幾張志願卡影本。沒想到一轉眼,讀大學已成四十年前的往事。
火一般的烤季
當年是先填志願再考試,一試定終身。要畫志願卡,一張可以畫三十三個志願,最多可以畫九十九個。我沒畫滿,只畫了兩張,因為再後面的學校我也不會讀了。但我一直以為自己聽了學校的話,最後留了一個保險志願,填上去年錄取分數最低的幾個志願其中之一;結果我記錯了,我沒有。我第二張卡的最後一個志願是中央物理,第三張卡一片空白,不知為何過得了導師那一關,已不可考。
到了七月一日,全國考生一起上場,大考(烤)三天。火一般的烤季。
四十年後,考試方式改了,高三的寒假先考學測,有了成績,才申請學校。五月,幾乎不上課,準備資料,練習面試,然後到處去複試。結果天氣也變了,現在的五月,和當年的七月一樣熱,考起來一樣如火如荼!
兒子複試第一所學校是成大。豔陽下,我們走了二十分鐘,進了成大校園,走到大榕樹的那片草原,我們坐樹下休息了一下,躲躲太陽。拍了照,我說,「我在這大樹下等你。」兒子走入大太陽裡,往遠處的考場走去。
他已經比我高半個頭,看著他遠去的瘦高背影,我想起他小時候來。小時候他是個胖娃兒。出生兩個月,到醫院回診,接生的醫師就嚇一大跳,「怎麼變這麼大隻!」他吃奶超級有效率,三大口,咕嘟咕嘟咕嘟,嚥喉落肚,鏗然有聲。然後,他就飽了!實實在在三大口,肚子鼓了,睡意也來了。能吃能睡,又胖又壯,臂上懷中,一日重似一日。
然後會走會跑,不再依於襁褓。我每天仍要抱他,實實在在的胖小子。一把抱起來,呵他癢,搔他頭,他笑我也笑。上了國小,胖模樣一日一日減去,開始長高。我仍每天喚他,「來,抱一下。」就把他一把抱起,肉少了,但體重沉了。每一天,我都得多用一點點力氣把他整個抱起來。
漸漸地,很難把他抱起來了,不是他重到我無力負荷,而是他變得更高了,要把他舉離地面愈來愈不容易。對一個國中青春期的大男生來說,這樣的「舉抱」也尷尬起來。
終於,有一天,我帶著尷尬說,「你比我高了,長大了,我要抱不動你了!」我最後一次抱著他舉起來,放下,拍拍他,心裡也從此放下那個會吃奶的小胖娃。有時拍拍肩膀,像某種朋友,這肩膀也一天高似一天。
如今那逐漸遠去的瘦高背影,整整高了我半個頭。
秋老虎肆虐的十月
等候兒子考試結束,我在大樹的庇蔭裡,看著被陽光燃燒的校園。想起四十年前,另一個陽光耀眼的大學校園。
那是秋老虎肆虐的十月。我收拾行囊,裝了一個大背包,準備到大學報到、註冊。
父母沒讀什麼書,經營小店、賣早餐、跑車、打工,養活四個小孩。他們或許從未想到有孩子會考上大學,還考上最好的志願。他們不習慣說出自己的快樂,但他們會更辛苦賺錢,更節省花費,因為他們的孩子要到台北讀大學了。
父親和我同行。我們訂了最便宜的復興號,深綠色座椅,如今已經退役的列車。深夜從高雄出發,天亮時會抵達台北,也省了旅館錢。車上乘客不多。父親半寐著,一路醒醒睡睡,我則一夜清醒。沒坐過夜車,更不知道大學是何模樣,但我知道下車的時候,我就是不同的我了。
台北城的清晨,日光耀眼。父親叫了計程車,這是昂貴的,但是我有一個大背包,父親決定花這個錢。父親開過計程車,和司機一見如故地聊起來,司機知道我們是來念大學的,忙不迭地讚好。父親呵呵笑了,難得見到的開心。
我不記得在哪裡吃了早餐,只記得父子倆都沒洗臉,就走進了台大的校園。晴朗酷熱的十月,我們走到當時的體育館,排隊,一關關地□理手續,繳費,蓋了各處室的章。那是一切人工辦理的時代。
再走去銀行開戶,然後走去宿舍,有學長幫忙扛大背包,但日已近午,太陽很大,我們走過了整個校園。
下午,父親要回去了。他對我道別,臉上有倦容,有很淡的一絲笑意,還有什麼話說不出口的尷尬。四十年後,我才懂了這尷尬。孩子長大,終有抱不動的一天,終究要從懷裡放下。據說,我小時候也是個會吃奶的胖娃兒。
日又已近午,大太陽下,兒子走回來了,走向這棵大樹。大樹已老,但枝葉成蔭,樹下是一位父親,也是一位兒子,剛從四十年前另一個校園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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