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冬夏,她都戴著太陽眼鏡,坐進車後座,腰身直挺,姿態優雅且保有不凡的架式,她的弟媳說得對,她天生是個情婦……
美麗的情婦,表情認真地說:「老太爺對我很好,沒有一個男人,像他對我這麼好的了。」
說這話時,情婦口中的老太爺,在隔壁的臥室午寐,這是他固定的習慣,七十好幾的老人家,睡熟了,會發出夾著痰音的規律的鼾聲。
老太爺孤單一人,住在敦化南路一棟舊式大廈的十樓。在這個台北都會最典型的商業區域,馬路兩邊巍峨矗立著一棟棟嶄新高樓,高樓頂端形成的天際線,把天空切割成不規整的一小片一小片。老太爺住的這棟大樓,矮人家好大一截,但十幾年前可也是搶手的高級住宅,只是歲月不饒,人和房子都一樣。
雖然仍掛名建設公司董事長,老太爺已不太出門。排行二、三的兒子長年在國外,一美國,一日本,都不過問老父的事,老太爺的事業和身體健康,均歸大兒子管。每隔三兩天出現的大兒子,沉穩嚴肅,沒看他露出過笑容,應是個手段內斂厲害之人。
半年前,大兒子替老太爺登報,聽說應徵者眾,老太爺從五十四封應徵信中過濾篩選,附來的照片看了又看,終於選出三名身材高䠷,容貌貴氣,年近四十的女性。經過面試,老太爺選中其中一人,全程作陪的大兒子也點頭同意。從此,情婦踏進了這戶人家,負責照顧老太爺的生活起居。
情婦的身分委實尷尬,應徵時講好,可以有肌膚之親,實際做的,卻都是幫傭的工作,做飯打掃鋪床疊被等等。
他們也不真住在一起。情婦和她母親,住在經營西藥房的弟弟家。弟弟已婚,弟媳也是位漂亮姑娘,容貌清秀,瓜子臉,雙眼皮大眼睛,紮著馬尾。大概美女相忌,弟媳不喜歡先生的姊姊,背地裡說她天生一副情婦的長相。笑起來左邊眼睛有一個媚惑的眼窩,嘴唇厚薄適切,狐媚勾人,還有她的肩膀,不算是瘦,但一穿上無袖洋裝,外露的臂膀立時呈現出性感的線條,年輕的弟媳又忌妒又不解,這是怎麼辦到的?
老太爺有輛美國車,儘管不常出門,還是雇了名司機。司機每日清早前往永和情婦的弟弟家接人,晚上再送回。準時七點,氣派的轎車停在西藥房門口,情婦通常會稍稍延遲,讓司機耐心等一下。十五分鐘後,她推開西藥房大門,高䠷的身影自早晨清亮的陽光中徐徐移動。她通常穿著過膝的連身碎花洋裝,樣式偏向日本婦女典雅不失嬌俏的設計。無論冬夏,她都戴著太陽眼鏡,坐進車後座,腰身直挺,姿態優雅且保有不凡的架式,她的弟媳說得對,她天生是個情婦。
老太爺公司裡一名年輕的會計小姐,每周一次,到家裡來幫忙記帳。不過是買菜買米買油鹽之類的,但老太爺堅持每一筆花用,都要登錄在會計簿上。
老太爺從臥室靠牆的書桌最底層抽屜,拿出一疊每周消費的收據、發票,交給剛從商職畢業的小會計。他不過問公司的人事,大兒子安排來的會計,偶爾不頂靈光,被他抓到帳本上記錯的地方,他便發出充滿怒意的,唉──,聲音拖得很長,表示自己有多麼的生氣。
小會計不明白,雖然自己容易出錯,但畢竟是簡單的家用記帳,為何不讓情婦來做?她猜想,大概老太爺不信任情婦,或者老太爺的兒子不信任情婦。
但因為記帳之故,小會計嘗到了偷窺的樂趣。老太爺每月付給情婦五萬元,情婦必須填寫收據,情婦簽名的字跡像書法裡的草書,潦草但大器。至於收據上的支出項目則是:薪水。小會計第一次看到薪水二字,噗哧,笑出了聲。真是個龜毛又小氣的死老頭啊。
就這樣,每周一次,每次約一、二小時,他們三人共處一室。小會計在書房工作時,常常聽見老太爺臥室裡傳出調笑之聲。老太爺的聲音低沉,情婦的聲音高亢綿長。大概因為如此,小會計才會分心出錯,偶爾還難以控制的伸長了耳朵。譬如有一次她聽見,情婦用嗲嗲的聲音說:「我啊,也要把你管得死死的喲!」還有過兩次,小會計去上廁所,經過臥室,房門半掩,老太爺坐在床沿,全身裸空,僅著內褲,情婦則坐在他的大腿上。小會計從未見過老人的軀體,一整身快要垮下來的贅肉,腐敗到令她一陣噁心想吐。
情婦八成發現了小會計躲在臥室外的驚詫眼神,有一回,老太爺睡了,她走進書房,坐下來,不囉嗦,直接就跟小會計說了「再沒有一個男人,像他對我這麼好」的這些話。
情婦說話時,態度懇切,眼神迷離,她從十樓高的窗戶遙望著遠方,思緒縹緲,絕不像是個幸福小女人,但她卻說:「我很喜歡現在的生活,照顧老太爺,讓他開心,很單純,也很快樂。我真心的希望,老太爺能夠長命百歲。」
小會計被情婦的一番話深深打動。她從未談過戀愛,對愛情懷抱著說不出口的憧憬。世間的愛情,有很多種,情婦和老太爺,或許是一種慢火燉煮的真情。小會計頻頻點頭,不但被情婦收服得妥妥貼貼,且對自己經常表現出的鄙視之意,感到羞赧抱歉。
她們面對面而坐,兩人的年紀相差至少二十歲,這也是她們之間人生歷練的差距。當情婦繼續跟她說:「我們來當好朋友吧,妳若有什麼困難,一定要跟我說喔。」小會計當真以為,世間既然有跨越年紀的愛情,當然也會有跨越年紀和階級的友誼。
下周再來時,情婦開門,小會計甜甜一笑,道了聲嗨。不知為何,情婦並不領情,冷著臉孔,轉身即走。不久又來使喚小會計幫忙去買瓶醬油。情婦送她到門口,倚著門,冷冷地說:「謝謝妳了。」
小會計一頭霧水,不知哪裡得罪了情婦,竟被她當成跑腿的小傭人。很快的,小會計就發現,情婦一直都是這樣陰晴不定,有時笑容可掬,有時又冰冷到令人發寒。小會計下班後跟同學聚會,一群小女生各自講述職場見聞,小會計覺得情婦的故事最稀奇,便以誇張的口吻講起情婦的種種,形容這位既不是老闆娘,又算是老闆娘的女人,「陰陽怪氣,絕對是個不簡單的女人。」她的同學開始起鬨,頻頻勸她小心,千萬要跟情婦保持距離,萬一哪天受到陷害,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可是,小會計的敬謹慎微,轉眼便破功。某日午後,情婦又來找她說話。情婦哄老太爺吃過午飯,不知為何,沒在老太爺身邊撒嬌逗留,反而走進書房。她先是寒暄搭訕,問小會計有無交往的男友,有的話,記得帶來給她看看。然後,情婦非常突兀地,拿出紅色皮夾,翻開來,讓小會計看裡面一張小男孩的照片。「我兒子。」情婦說。
照片中,精心裝扮的時尚小男孩,坐在公園滑梯的頂端,準備衝下前,對著手拿相機的媽媽,露出天真爛漫的笑。
情婦繼續說她的兒子,長得好帥,好貼心,是個性情溫柔的男孩,不似一般小男生的粗魯頑皮,「我好想念我兒子,有時候,太想念了,一顆心,好像要爆炸,好痛。」
情婦長達五年沒見過寶貝兒子,就只靠著五年前的舊照片,天天看著,天天思念。小會計安靜聽著,開始有了一點兒理解的心情,情婦一定是個受過創傷滿腹心事的女人,有些話,不能跟老太爺說,說不定也不能跟自己的家人說。
那麼,跟毫無瓜葛的小會計說,再適合不過了,小會計純真無邪,很適合當垃圾桶。何況,出了這個家門,她職位卑小,生活單純,也只能跟同學同事八卦一下,完全無礙情婦什麼。
何況,誰能抗拒故事的吸引呢?小會計一頭掉進了情婦充滿哀戚遐想的敘述裡。
二十歲那年,情婦獨自來到日本,認識了一名日本男人,戀愛時,日本男人很體貼,帶著她到處遊玩,拍下許多兩人相偕相伴的歡悅形影。她說,每張照片裡,男友都笑得好開心。她形容男友實在太帥了,有點兒像竹野內豐,個子高瘦,從事房仲業,還送過蘇聯鑽的戒指給她。結婚後,她生下兒子,洗手作羹湯,未料多年後,先生變得暴躁難懂,酗酒打老婆搞外遇,最後又被夫家逼迫離婚,兒子被夫家強迫帶走……
故事有點兒似曾相識,或許在某個新聞事件或某本羅曼史小說裡,小會計曾經讀到過。但情婦說話時,面色憂傷,聲音微細,幾乎是如泣如訴,小會計心想:的確像是要爆炸開來的表情啊。
但同時,小會計也有了更多的疑惑。那麼,她幹嘛做老太爺的情婦呢?二十歲的年紀,到日本去做什麼呢?什麼場合會認識大她十來歲的房仲業務員呢?前夫又有什麼理由逼迫賢妻良母離婚呢?其實,也不是懷疑、不相信,只是,情婦的故事像一道暗黑之謎,超過了小會計有限的生活經驗。
那次以後,情婦不時來跟小會計講述她兒子的事,當然,情婦也依舊不明就裡的擺臭臉,使喚小會計跑腿。關於她兒子的事,小會計只能敷衍,哼哼哈哈,沒結過婚的小女生,對於小孩子摔一跤、講一句我愛你,這類芝麻小事,實在不感興趣──雖然她非常同情。
但良善的小會計,無法繼續當情婦的垃圾桶了。她記完一周的帳目,去跟情婦道別,她要離職了,她說:「總公司還會安排其他的會計來。」她發現情婦乍聽她離職的消息時,驚訝得臉都僵住了。顯然老太爺事先沒告訴她。老太爺什麼事都不告訴她吧?
她離去時,情婦送她到門口。雕花的精緻銅門,敞開半個人身寬度的隙縫,情婦斜倚著門,從門縫裡透出她微笑的臉,這嬌媚世故的姿態,小會計早已熟悉,她時常如此,強作解釋的話,意思是:掌握著這一道門,任誰都別想輕易闖進來,這是我這個情婦的,主權和地盤。
唉!小會計在心底輕輕喟嘆了一聲。她終究還是不能免俗的,懷著鄙夷的心情,最後一次,批評了情婦天生的勾魂魅影。
小會計準備舉步時,情婦砰然關上了大門。剛剛還熱情地邀約小會計常常回來玩呢。
那扇緊閉的大門內,此刻,就只剩下,一身垮肉的老頭子,和永遠心事重重的情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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