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台這些年──馬華作家專輯4之3
男一最美時刻是秋冬,欒樹株株噴灑狂花,星狀燦黃瞬轉嫩紅、暗紅蒴果,終則土褐,綠葉隨之染黃零落。整棵樹幻變如一場顏彩的暴動,俗稱四色樹……
1988年秋我初抵台灣,是以失望開始的。
這個國度,並未展現十七歲以來自不少散文家、詩人、小說家所描繪的那種樣貌。台北,並非我朝思暮想的長安。
城市建築相互傾軋,牆面長滿堊斑;招牌逼擠刺爍的霓虹,無數鐵窗鏽跡,垂吊花草懨懨蒙塵。車輛塞堵復爭道競速,機車似銳利的亂流。永遠不上道的馬路,每一條皆挖掘、填補以呈凹凸,彷彿當局拚命維護的傳統。
紅磚道常見崩缺,路上找不到垃圾桶,尿急難覓公廁……。
樓層潮濕的陰影滋生如蟻的行人,塵囂暴烈的噪音四處浮動。夜晚巷弄洞開,燈光闇忽,潦草繪製千篇一律的敝敗與粗陋。
然而,事隔一年多吧;某日公車上漠漠眺望,玻璃黏糊我的臉,陣陣熟悉感忽地強襲而至──心裡一動:這情景,我夢過的。
或許,幽遠的前世我曾佇足。
最後3000公尺
1994年暑假,晨光毒辣照射台大操場,甫從中華路打工回來,我準備上暑修課:大五延畢當掉的體育。當時跑步是我最討厭的運動──很難想像習於赤腳追逐的鄉下孩子,最後極度厭惡它;只能說上課和老家足底生塵的遊戲大不同──每趟結束胸脹痛、氣欲斷,還得挨老師臭罵。
苦撐兩堂,買顆小玉西瓜囫圇當午餐。十二點前到長春路標準舞夜總會,當遞茶水、獻毛巾的小弟。七點下班,晚上再至肯德基上大夜至凌晨。翌日五點半,騎貼滿膠布破爛的機車──嘶吼的引擎將它逼近解體,卻總安然載我往返──抵西門町清掃服飾店,惶急趕回操練。
某晨,剛從上鋪爬下累極睡著了,夢見自己飛行,地板變成大片大片快速刷過的黃土,啊是中國北方的高原。我雙手前舉如超人,平穩直飛,耳際呼呼灌滿不屬此地的,風。
那是我第一次記得的飛翔夢。
暑假過後,我將赴中央大學讀中文所。
鳳凰木.春雨
張蓓蓓老師六朝的課接近尾聲。
五月,三樓教室廊外老是碧森森的鳳凰木,總算有新動靜:它終於開花了。宛似幽峭挺拔的心靈和風度,替傾覆的朝代,碎碎人心,留下豁醒的猩紅。
我常常看著。
悄悄靜靜夏日已至,而大學生涯行將結束。
可是總覺六朝遺緒未了,反而花事方燦,因它是自上中文課以來最美的經驗。且將這些絕好打包,回鄉反芻的心志動搖了。我決定將東歸轉往下扎:延畢,報考規畫以外的中文所。
彼時我早在總圖工讀,坐鎮櫃台,或者上架排書。
現想來它似乎八德路今已歇業的恐龍餐廳。
──入門即是巍盤巨獸鏤空的白堊骨骼,稜稜森森攀爬而為四處的樓梯、通道。它的巨大復衍伸進入、穿破水泥,暴突的頭顱成為牆飾。裡邊挑高寬敞似大窟巖,或竟是更大龍獸的腹腔;布滿相互勾連的洞穴孔竅,饕客密麻麻吃喝台菜、尚青啤酒,約略是蠕動其中的寄生蟲吧。
餐畢出來,回望超大尾的恐龍招牌,鼓吻奮爪的咆哮高懸建築物頂端,在沙漠化的街景猶似原始遺物出土,迥異非凡。
總圖之於我,頗類知識沙漠上的恐龍考古。
恆是低矮晦暗逼仄的體腔,無形的血氣卻四通八達,將知識和智慧往無限輸運。曖曖塵粉遮蔽科學和宗教糾結的筋脈,索引佚失的架子暗遺文學的涎液,角隅凌亂堆疊我遇見形上學的頭顱。有些裝幀皮骨支離,卻可能盛載血肉甘甜的驚喜。不同學科的書名,彷似拋擲異獸腦海的魚鉤,樂於誘釣我田調的好奇。
於是,興趣如蛛網居於中心,在不起眼的角落,悄悄將我的人生張掛起來──而這,才是我最大的考古發現。約略那段時間,我期待、我願意不求甚解如淵明,是個馬馬虎虎的百科全書派,可以任意登入諸多領域,自得其樂。
這樣的餘緒往街道延伸,便是公館舊書店、新生南路光華商場,訪尋星飛雲散的鱗爪。那些炎夏、寒流的黃昏和夜晚,閒坐知識樹的涼陰,將颯颯冷意,觀作落葉澄黃,讓雨任意標注書籍和我的眷戀與幸福。
歸來,每本皆仔細擦拭,並一一登入簿子,略依圖書分類,涵蓋總類、哲學、宗教、自然科學、社會學、史地、語文、美術等,隱約懷想這些離散者,日後將被某個熱點焊接起來。
古代知識在我掌心,漸有專屬的溫度。
所以最後一年三月,楚辭簡直是從春雨釀就的。
澤畔愁苦行吟,辭句抑鬱蕭森,而一一經清鮮的綠蕩滌,走廊的窗一扇一扇展示,便是我自室內可以瞥見的,文學院娉婷的春天。
憑窗處,光恆雕塑那旁聽女子的倩影,若江汀之幽蘭。
前方彭毅老師遒媚的板書,勾勒詩人荊棘的命運,駕六龍遠遊碰壁想像邊界,叩天問無語而怔忡,而依依回歸蘭蕙香草,佩長劍而陸離,一片丹心。
教室潮潤晦冥,淅淅瀝瀝,雨音響自四壁,而舊木桌椅安靜,等待抽芽。
龍蛇男一
若說同鄉互動,印象大略僅及幾次赴師大兩校聯誼,以及台大植物館吧,模糊的談文論藝。我參與的意願低,一來和高中文風社相似,雖層次有別;二則我不關注政治性議題;三是很奇怪地,毫不熱衷接觸台灣作家,即使在大馬曾極度喜愛的。
那時慢慢明白:無須面晤作者,這裡的文化水土,足夠栽種我所有精神的穀物。我漸次習慣粗製的市容,唯願心靈往無限生長。
最濃的同鄉經驗,反是志敏男一舍的咖哩閒聚。具體全忘了,但不外創作、文學,或某些時事議論吧。間與志敏談談美學、藝術。印象中少有辯駁,只是融洽和樂。而其時持續寫詩,傳統學問的興趣極淺,理性尚處胚胎期,即使現代文學,觀點和少年時代相差無幾。
大為和錦樹於我是福利社的雪泥鴻爪,少見於咖哩聚。一次錦樹委婉說姚拓先生臨老方寫少年事,當時甫獲海華散文次獎,題目正是童年。大為則是〈工具箱〉得花蹤獎,談些看法。其他偶遇或有,這兩次印象較深。
大三之後,彼等或回鄉或讀研所。
破舊的男一舍常是衣鞋食物霉腐諸般異味匯湊,再加旺盛揮發的雄性賀爾蒙,號稱台大怪咖集中地。一切實的虛的雜亂如遍地纏結蔓延的電線,延伸至外則是宿舍攀滿爬牆虎,春夏緊緊包裹一團鬼綠。秋冬乾枯根莖密布似靜脈,袒露衰敗。即使走廊、寢室開燈,整棟宿舍似乎老缺電,拋錨在晝和夜的邊境。晚上一管管走道盡頭冥濛,不知將通往何處的異次元。
除了最熱鬧明亮的,地下室福利社。
最後兩年,一、三、六舍福利社中午至夜半,每隔兩小時播電影:120吋大銀幕,雷射影碟。男一更率先推出消夜佳片。
那是晃搖銀幕碩大的陽具、豐乳和肥臀,唾液和體液的造浪運動,而諸多雄性背影疊成實騰騰的堤壩,堵住衝激四壁的淫語潮波紋風不動;眾多眼目靜肅,如觀藝術。香港三級片流行,擋不住的風情讓人自願罰站桌上椅上,踮腳尖、延伸脖頸讓視線衝決前方黑魆魆的千軍萬馬。
不久教官獲悉,嚴禁;接著聽說他門口遭潑糞。而男六則隔街呼應,某日有人以中庭為環繞音響,呻吟以最高聲量迸放,全棟俱聞。
其後女宿放映A片上報,轟動社會版。
末則唐山書店悄悄擺些私印刊物;我第一次見到這鮮詞:酷兒。
這類情與色的衝擊大約啟示:人人擁有一副多元的身體。
──它是藝術的,它是色情的。它是神聖的,它是羞恥的。它是美麗的,它是醜陋的。它是乾淨的,它是汙穢的。它是異性戀的,它是同性戀的等等,即使同一肉身詮釋不定於一,何況其餘?
所以男一最美時刻是秋冬,欒樹株株噴灑狂花,星狀燦黃瞬轉嫩紅、暗紅蒴果,終則土褐,綠葉隨之染黃零落。
整棵樹幻變如一場顏彩的暴動,俗稱四色樹。
一無所有的自信
我接觸禪宗的因緣,始自一次翻閱閣樓的經驗。
大一某晚至男一訪日新學長,在那兒見到隨手取看。忽然身後門響,有人回來,大手搶走裸女,道:「看這幹嘛?有沒有讀過這些?」
暗昏昏那骨架嶙峋的高大影子,丟來一疊《楞伽經》講義。
他是學長室友,恆春人王維德。自此相偕新生南路禪堂上課。禪師張姓,南先生弟子。兩學期後中輟。至大四禪堂移至今誠品樓上,再將數息技巧練熟,勤練有年。
未選修中文系前,除現代文學,最常買志文出版的禪宗書籍。覽讀公案,激賞大和尚自在勘破空有。兩三年後接觸莊子,更愛他奇想聯翩以翻空出奇,文意縱橫而深契大道,徹底成為小書迷。
大一下開始養活自己,工讀往往是體力勞動,尤其做工地蓬首垢面,衣褲髒汙,偶引來宿舍他人注目。心虛、羞恥常令我不自在,並連上十七歲初次萌生,關於自卑的困惑:人為何須有什麼、會什麼才有自信?
日後漸次設想:一個人沒學歷、金錢、家世、名望、地位,甚至聰明才智、容貌身材,可否如一塊石頭憑倚地球存在,自然頂天立地?
從此,鍛鍊一無所有的自信:試圖解開「有」和「自信」並無必然的鐐銬,習練泰然處於無,且對他人所有所能,既不羨慕嫉妒,乃至嘆賞祝福。
真正的自信一絲不掛,盡撤所有護衛意識,暴露一切不遮掩(其間當有最深之困窘、最匱乏無能那一層),然並非處處向人宣說,亦非充當怠惰的藉口;而是倘不得已攤陳自身所缺,眾人鄙夷輕蔑或其餘,其心怡然不懼,隨時向天地、世界坦然張臂,洞然正視現階段這樣的自己。
心緒無波,安之若命。
此因在「空」無所執處,漸生最寬廣「有」的了悟:所謂生命的風光正是這無人、無物可摧毀剝奪,而如裸鑽坦蕩的自性。
它由「空」而漸「有」。世俗的自信、尊嚴,不過其初級版罷了。
生活以外,彼時尚有學業、感情等不順交迫;痛苦、疑懼、哀傷與彷徨反覆,常似礫石橫卡胸腔;更像鏟子或挖土機,不停刨掘、移奪心靈潤麗的春泥,終而暴露最醜惡、最肅殺的凍土,那即是死亡──遂接壤十七歲另一困惑:生命究竟是什麼?
小心翼翼靠近死,經由慘烈戰役:南京大屠殺、侵華日記;自六朝史喪亡的數據,任屍體山積浮映眼目。經由吃排骨便當看殭屍、戰爭片子的血腥與噁爛,化身為角色被追殺至斃命前一秒。
彷彿自虐催吐,彎鉤指尖掏挖恐懼。
由是明白生存本能才是最強的自我防衛。當困苦威脅你的活而感死亡躡近,放下純屬侈談,而其外顯正是恐懼,難以斷滅降服。
〈工具箱〉是這類思考的起點。於工地鏟沙、搬模板、攀鷹架,試以肉身鉤抉它。費時漫長,才像溺者克服水,潛入意識深海,蠡測箇中虛實。
死與活,自信和自性;那幾年,詩篇大抵依此開展。
後來讀碩博,研究中國思想乃至創作武俠,遂與諸文友分途,即是選擇回歸、隱跡生命於傳統;繼續前走,循當年禪宗、莊子之舊路。
星海
暑假三千公尺是我最後一哩。而隔三千公里的南中國海,十七歲的文風社才是起點。26相較17,我跑九年方入門。
奇怪的是,如今想起剛進大學,初次和學長姊騎單車至師大聚會──晚風沁涼,路旁芒花飄搖,行經和平、新生陸橋,車子燈流暴亮,來回交劃投射,盈耳噪騰──那一刻的一念:台大出現溫瑞安、黃英俊、傅承得等;以是分發時執意只讀這一所:我來了,我加入這個行列。
但在記憶實景裡熱鬧全消,僅餘環周的幽昧和蒼蒼芒花,以及更遠的天上,湛然清寂。
秋夜如一棵黑森森的參天樹,掛滿宇宙的星斗。
於遙遠的光年之外,纍纍開謝,彷彿無關人間,我們罕見措意:但微微閃亮罷了,終歸是無用。
唯永夜縱橫舒展它蒼茫的枝脈,讓星光張開如傘,灑下涼陰。這一棵光年的銀河樹,這整座遼闊的星海──以往,我覺得它是什麼呢?
它什麼都不是啊。
然近幾年,當我持續日常鍛鍊,如熠熠小樹扎根生命的夢土,方隱隱明白:相較文學的隊伍,我樂意、我祈願自己乘涼銀河樹下,啜飲電露,打掃凋謝的光,隱沒大氣,神智清明。
──如蜉蝣,但寄生每一剎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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