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一只鴛鴦炮,它能做的只是爆炸。我跟同伴們改寫它。以膽氣、以血肉之軀,延續它的煙、拉長它的歷險,讓我們成為一個個元宵俠……
我所知的,對「俠」最好的定義,來自金庸寫郭靖深入蒙古營帳,對峙金輪法王,營救他的庸徒。庸徒是故人之子,不救,愧對道義;救,捨身犯險,若不幸遇難,折損抗元大將。郭靖與心懷不詭的楊過深入敵軍,雖傷重,仍救徒弟於刀刃。金庸評價郭靖,「為國為民,俠之大者」。
分享寫作,說人物性格時,我偶引用此節。每回提,都默默溫習郭靖的茁壯,以迄成為一代大俠。我不知聽眾反應,自己卻移情深,投入情節、投入「俠」,感動莫名。詮釋郭靖性格,不只是閱讀、不全然是說法,而來自童騃,對武俠片的熱愛。
武俠片在六、七○年代蔚為風潮。教忠義、習廉恥,忠奸不兩立,壞蛋勢必伏法。武俠片寓意時代教化,但小小年紀,誰管這許多?耽看劇情與招式,出戲院,有樣學樣,與玩伴於田埂間鬥武比招,夢想改日奔投少林寺,習十八般武藝。
彼當時,教忠教孝是愛國主義的第一環節,除了教科書,學校且於走廊張貼民族英雄史傳,搭以生動畫作,我讀了一遍又一遍的史可法、文天祥、岳飛等傳記,激情萬丈,在某個秋日,持原子筆在學生帽內緣,註寫人生第一個座右銘:「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那一年,我正少年。那一年,以及之後好多年,我都堅信拋自己頭、灑自己血,就能拯救世界。漸長漸覺,世界有許多人,專門出賣別人的頭,且賣得很有學問。尤其在金門前線,必須教民如牧羊。
羊的快樂,我的快樂;羊的憂愁,我的哀憂。少年,只愁玩得不夠。
那年代的「玩」,非常困乏。沿襲兄長或者前一代的遊戲,如抓蟬、捕金龜蟲,於泥地上畫跳房子,運動遊戲如綁結橡皮筋,跳高。我們玩撲克,且在廟裡頭玩,彷彿正說,低頭玩撲克、抬頭有神明,誰敢舞弊?賭彈珠或橡皮筋,東西不值錢,一旦成為籌碼,彷彿無價。我曾親見堂哥與鄰居為籌碼吵架,接著是伯父拎著扁擔,追打堂哥。
很多遊戲是與時並進的。比如,有汽水,才有汽水瓶蓋,才能發明敲平瓶蓋,磨利它的圓弧邊緣,中間鑿刺兩孔,繫穿麻繩,左右手不停翻滾繩頭。瓶蓋打平,兩頭受力,快速轉。刀刃已不夠形容,而像是「血滴子」。我與玩伴,剎那化身百曉生武器榜上高手,為爭奪排名,彼此拚搏。繩斷者落敗。我曾割傷他人的手,也曾被他人割傷。血幾注、傷幾道,旋轉的刀,真有血滴。然而,英雄視死如歸,膽敢再製武器比拚。
童年的遊戲常往險裡去。元宵持花燈是傳統,探勘廟前碉堡到村中央的防空洞,則是新興的玩法。坑道不足一米,連小孩都得矮身走,坑道的出口、入口,不過百公尺,但站在甬道前,黑暗邃、膽氣寒,常常得由兄長領頭,若龍珠,持手電筒探望前路,孩童餘次跟上。我曾在隊伍中,見龜殼花就在頂頭不到一尺處。終於,輪到我領頭了,我打開手電筒,依稀看見蛇紋如碎殼。我拿手電筒探前,右手向後,牽弟弟或堂妹等的手,小心地移開甬道裡的黑,小心地蛻變成龍。
元宵的險,一在地下,另在地上。不像現在都用Led燈,當燈籠的光源。以往,一律用蠟燭。點火時,必須小心褪下燈籠彷彿脫了褲,蠟燭安底座,再仔細穿上。燈籠綁在鐵絲上,鐵絲繫在竹竿上,竹竿,我們握著。舉燈不定、呼吸不順,都容易岔氣,致燈籠歪斜,釀成俗謂的「火燒厝」。元宵夜,隔不久總能見哇哇哭嚎的幼童。以「江湖」而論,正所謂乳臭未乾,不知人心險,正如火頭與塑膠;遇火即融,即體無完膚,無顏再見江東父老。這時,總由兄姊出面,遞交自己的童心與燈籠。
元宵夜正如一個行俠夜,只是不為國為民,而落入《獨臂刀》、《龍門客棧》、《火燒少林寺》等江湖恩怨。我們的這一夜,不使關刀、九龍槍,而用暗器「水鴛鴦」。持鴛鴦炮,劃過火柴盒,霎時硝煙燒,宛如四川唐門暗器。人馬多路,沒有敵我雙方,形成大混戰。鴛鴦著地,硝煙陣陣起,我後來才知,在台灣以及一般的玩法,都靜待炮燃燒,然後爆裂。但在元宵夜,我們是俠,雖稱不上大俠,但蝦兵蟹勇,總是有的,如大內高手或江湖遊俠,不獨是我,而是在元宵夜的眾夥伴們,使凌波微步、操金剛手,快速撿起鴛鴦炮,擲向他處。
我們能斷,而且速斷,依鴛鴦炮的冒煙程度,判斷炮將爆而未爆,再執起它,扔。鴛鴦炮變身躲避球,一扔再扔、一躲又躲,終於驚爆。它成了暗器。它成了挑釁。它成了極限遊戲。還是會有受害者,舉炮之際,爆火四裂,把手掌炸得烏青。那種痛深入骨髓。好幾日,不能牢握牙刷跟筆。那像是一枚火,彈開了掌握,高聲說,身為一只鴛鴦炮,它能做的只是爆炸。我跟同伴們改寫它。以膽氣、以血肉之軀,延續它的煙、拉長它的歷險,讓我們成為一個個元宵俠。
這些事,我幾乎遺忘了。
這是被牧養的快樂。我跟我的時代金門,以冷戰為欄、戰火為杆,我身在其中,並不知道人間還有別等痛快。
這一年夏天,我不再少年,但回返故鄉,我猶如少年,且幸運撞見「金馬影展五十在金門」。縣長李沃士,導演侯孝賢、魏德聖,以及金馬影帝阮經天、馬如龍等造訪金門。我坐在文化局演藝廳,參與影展開幕。他們魚貫上舞台,一位眼生的女郎,走上台,朝觀眾用力揮舞,彷如萬世巨星。觀眾議論紛紛,那是誰啊?主持人聞天祥介紹,方知是一代影后、也是武打名旦,上官靈鳳。
那一年,我正少年,彷彿一個神話的開天闢地,李小龍、成龍、上官靈鳳,神話的圖騰成為武俠的圖騰,接續著狄龍、王羽、徐楓等主角,完整了一個武俠世界。彼當時,不知金庸、古龍,何知梁羽生、還珠樓主?但是,他們的影響力,穿螢幕、染人間,堂哥與同學紛紛從軍,弟弟國小畢業,隨即報考軍旅。武俠在金門不只是武俠,而成為人生的線頭。
堂哥等,隨郭靖而去了,不鎮守襄陽,而駐守台澎金馬。他們為國為民,雖不知有郭靖,但知有邪惡的金輪法王。
羊的快樂,我的快樂。羊的憂愁,我的哀憂。我已經走出牧圈良久。但每次回返故鄉,見戰地如火、望口號喧囂,我又變回一頭羊。但也只有養過羊的農家才知道,羊能於陡峻的險嶺食草,危急時,能以羊蹄攻擊野狼,並踢倒柵欄。
金馬影展在金門,我看到了柵欄的構建與塌倒。我是一頭自由的羊了。
我自由了。然而,我也常常回到元宵夜,總是月圓,總是月光如洗,我們的影子跟白天一樣顯。我們的冒險在地下,也在地表。我必須有勇氣,才能不懼蛇吻,不怕火爆,我必須鍛鍊,才能不畏懼真正的火。我未必時時刻刻為國為民。我是元宵俠。我是一個少年。我還握有一個祕招。
那一年我八歲。那一年,我出招了,不比拳勢,而論筆鋒。這一招帶血,萬世無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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