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衣女工與芭蕾舞從貴族的出身走出來,竇加放棄了自負、優雅與驕矜的潔癖,他靠近庶民百姓,他接受工業商業帶來的科技變化,他和時代一起向前進步,不懷舊,也不保守,不畫地自限。
他看到城市的繁華,看到絢麗的歌劇院燈光閃爍下如彩蝶繽紛的芭蕾表演,但是,同一個時間,他走出五光十色的劇場,他也看到隱藏在城市各個角落辛苦求生存的「洗衣女工」。「洗衣女工」跟竇加有何關係?他畫了一系列當時最貧苦最卑微的勞動者「洗衣女工」的圖象。
竇加關心城市風景。城市,是許多不同階層人口的組合。沒有貴賤之分,沒有貧富之分,共同結構成城市的「繁華」。繁華裡有芭蕾舞者,也有洗衣女工。為了生存,女工通常工作長達十幾個小時,不斷做重複勞動工作,累到疲憊睏倦不堪,竇加筆下的洗衣女工,一面熨燙衣物,一面打呵欠的姿態被竇加畫了下來,偷空按摩痠痛頸椎的姿態也被畫了下來。
城市風景,也就是人的風景吧。竇加關心人,關心卑微的生命,關心身體沉重的辛勞,也悲憫心靈的虛無徬徨。他筆下的城市風景,一視同仁,同時有貴婦的「時尚」,有絢爛華麗的芭蕾舞,也有城市角落貧窮困頓疲憊不堪的「洗衣女工」。(圖七 )
許多人喜愛竇加,多是因為他畫的芭蕾舞。一般人最熟悉的竇加作品,也多半就是他的「芭蕾舞」系列。竇加最早畫芭蕾舞只是樂團主題的背景,前景是樂團,背景是舞者,背景的舞者身體多不完全,只有下半身。竇加逐漸注意到芭蕾舞的訓練如此辛苦,他因此不止在劇院看芭蕾表演,也長時間在舞蹈教室,跟舞者一起上課,看舞者如何訓練自己,看她們重複練基本功的每一個動作細節,把桿上長時間的耗腿拉筋,旋轉,縱跳、摔倒。他重複畫了又畫的「arabesque」,舞者單腳站立,水平伸展上身手腳,伸展到極限,像彎曲的弓,整個身體,如鳥翼飛翔。為了進一步理解這些動作,他用石膏黏土捏塑,做成立體造型,試圖研究動作的各個面向。
他開始注意到,一個舞者在舞台上的動作,往往是千萬次反覆的練習,練習到脊椎僵痛,練習到肩頸痠麻,練習到足踝扭傷。竇加因此畫出許多舞者按摩肩頸、足踝的動作。這些動作並不好看,不是舞台上的表演,但是這些動作是人的身體真實的動作,芭蕾舞者如此,洗衣女工也如此,都是身體在挑戰高難度的極限留下的痛的印記和傷痕,竇加彷彿要用繪畫向努力過的身體致敬。他筆下的芭蕾舞不止是在舞台上接受掌聲的絢爛,也有每天上課苦練寂寞致死的疲倦荒涼。(圖八)
1879年,竇加認識14歲的芭蕾舞者馬麗˙凡˙高登,竇加為她塑造了美麗的雕像,加上髮辮上的絲帶,加上棉質舞裙,舞者雙手在背後交叉,昂首亭亭玉立,是竇加生前唯一展出過的雕塑,也是他傳世重要的作品,留下了習舞少女青春煥發的美麗身影。(圖九)
後期的芭蕾舞系列,許多是用粉彩完成,色彩鮮豔亮麗,有細膩的層次質感,如蝶翼繽紛,絢麗如神話,使芭蕾主題存在於真實與幻夢之間,也是大眾最喜愛的竇加作品。
女性身體的私密記憶
竇加早期創作過〈斯巴達青年〉,畫中有裸體的少男少女,身體姿態優雅唯美,遵循歐洲學院的古典傳統,現存倫敦國家畫廊的這張畫,一直沒有完成。1865年,他在〈中世紀戰爭〉畫作裡處理了受凌虐殘害的女性身體,雖然被綁縛,被殺害,被殘虐,那些女性的裸體,並不「難看」,無論肉體本身或姿態,都還使人可以連接到學院的唯美傳統。
如果從竇加的出身、竇加的人文教養、竇加的美學訓練來思考,一定很難理解他後來在女性裸體這一主題上發生的巨大變化。在女性裸體畫系列裡,他開創了完全不同於歐洲傳統美學的身體符號。
他後期赤裸的女性肉體,多在沐浴洗澡,在完全個人私密的封閉空間,沒有外人會看見,她們不必顧忌他人的眼神,她們自由自在,放肆大膽,擦拭清理身體各個部位,頸項,腋下,兩胯,腳指,臀部,兩肋,膝彎。
我們可以試著用手觸碰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這些動作,若不是表演給他人看,不是擺出來的姿態,可能一點也不唯美,甚至極其不雅。例如,在沐浴中,蹲在地上,用毛巾清洗下體的女性身體,大膽、鄙俗,真實到令人瞠目結舌,讓習慣享受女性唯美裸體的群眾大吃一驚。
竇加最早一批裸體女性系列作品曾經在1886年最後一次印象派大展中展出,可以想像一般群眾所受到的震撼。
竇加在1878年前後已經創作了一系列以「妓院」為主題的作品,畫中的女性裸體開始顛覆傳統。竇加顯然在思考:女性裸體一定「唯美」嗎?應該如何看待妓院中的女性裸體?他為莫泊桑的小說製作插圖,莫泊桑大膽指出嫖妓者的困境,一方面歧視辱罵妓女,另一方面卻又渴望借妓女肉體得到救贖(〈脂肪球〉),竇加深受寫實文學影響,以繪畫呼應新文學的社會思維。
一般生活裡的女性,不分貴賤貧富,都會有面對自己身體私密的機會。非常私密的時刻,在廁所,在浴室,在洗澡時,在抓癢時,在搓洗腳指時,在梳頭時,或在病痛時,竇加開始一系列表現女性身體的「私密記憶」。
所謂「私密」,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刻,在封閉的空間,確定不會有人窺探。
竇加「看」到了,他靜靜凝視,速寫、記錄,覺得那是女性身體最真實放鬆的時刻。不用顧忌他人的「看」,顛覆了「女為悅己者容」的觀念,不再是學院美術教室擺出來的姿勢,不再為了別人的眼光裝腔作勢,沒有任何拘束,竇加讚嘆著:在私密的空間裡,女性才擁有真實自然的身體。
竇加一貫著他的沉靜,冷冷凝視著這些私密的女性身體,洗完澡,從浴缸裡跨出來,豐滿有一點肥胖的身體,一腳跨出來,一腳還在浴池裡,旁邊女僕正準備好浴巾擦拭。這個主題,竇加畫了很多次,從學院傳統來看,這不是一個「美觀」的動作,身體是背面,跨步動作也不雅觀,畫面不平衡,然而也許這正是竇加要捕抓的剎那吧。人的身體,不在乎他人,專注在一個動作裡,不為他人而計較姿態,這樣的身體,讓竇加迷戀。
一名女性,沐浴前後,赤裸著身體,好像背部癢,左手伸到背後抓撓,這樣的動作,不會在眾人面前做,因為教養禮貌,身體可能失去了一些本來存在的真實性,竇加一一想要找回來這身體與自己相處時的真實。
竇加研究著女性身體裡私密的記憶,不止是視覺,在私密的沐浴空間,梳子在頭髮上拉扯的力量,是微妙的觸覺,肥皂或香精的嗅覺記憶,水的溫度在皮膚上的記憶,水的迴流的聲音──竇加和畫中的人物彷彿一起經驗著身體感官這麼真切的記憶。
蹲坐在水盆裡,擦拭臀股尾尻部位的女性裸體,高舉左腳,右手伸長,艱難擦腳指頭的動作,這些畫作,不好看,卻讓人思考身體真實存在的意義。
竇加如何尋找到這樣的題材?如何說服對方讓他看這樣的動作?這麼私密的人體動作,一個畫家如何參與?一連串的追問,可能會凸顯出竇加最後晚年對身體美學的驚人革命吧。
2012年初夏,我在巴黎奧賽看到《竇加-裸體》這個展覽,總共140幅竇加的裸體主題作品,看到一個畫家一生持續關注的主題。身體,人的身體,如何被看待、被描述、被記錄?如何被歌頌、被詛咒、被讚美,或被侮辱?
這個身體,是肌肉,是骨骼,是毛髮,是一堆物質。但這個物質構成的身體,也承擔著欣喜和憂愁,愛或者恨,承擔著生的喜悅、死的哀傷。
一個創作者持續面對身體,沒有衣服遮掩的純粹肉體,長時間的觀察、思考。
離開道德先入為主的評判,揚棄偽善的禮教偏見,真實思索肉身存在的意義。
竇加的裸體,不再只是繪畫,不再只是「美術」,其實更是一種面對肉身的革命。他顛覆了傳統歐洲上千年的身體美學,他擺脫人的肉身在禮教約束下的拘束與裝腔作勢。他揭發了肉身本質的存在現象,難堪的、臃腫的、艱難的、淫慾的、荒涼的肉身,一一出現在他的畫中,他用繪畫對肉身做了深沉的哲學思考。(圖十)
2012年以後,竇加這次大展的畫冊常在我身邊,許多他後期的作品大膽而鄙俗,今天來看,對許多人也都可能不習慣,可以想像竇加生前一般人面對他這些畫作時如何瞠目結舌。
真正的創作者,或許必然是如此挑戰自己時代不敢面對真實的庸懦虛偽吧!
180年誕辰紀念,台灣也可以向竇加致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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