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回到鹽埔,巷路上隨地可以見到人家門口高堆著一弓一弓的檳榔梗,男女老小熱熱鬧鬧圍坐著剪檳榔。先剪下一粒粒含鬚的檳榔,在兩、三年前還須靠人力一一拔剪那長鬚,現在也有除鬚機器可代勞了。最後,將一粒粒乾淨圓潤發出悅目光彩的「綠金」送去盤商行口交貨。 檳榔樹原是我寄託熱帶地方浪漫風情想像的象徵,在心底的某個角落向來都有姿態美好的檳榔樹在微風中搖曳,植有檳榔樹的風景在我看來總是可喜且美麗,特別能觸動我的鄉情。而如今,檳榔已成為此地重要的收入來源。我鄉原本盛產番薯,甘蔗,香蕉,稻米,棗子,芒果,現在每年從三、四月之交開始,農家即熱中於採檳榔。春天有少數開早花的菁仔可採,五、六月即進入盛產期,可一直採收到九月。本地的盤商之間也頗有競爭,他們每天騎著摩托車穿街走巷,探尋貨源。農家自然也比較各行口收購的價格,縱使一斤僅五元、十元的差別,也要互相走告。
滿嘴檳榔紅汁的盤商夾雜三字經大聲叫嚷著,與農家呼來唬去談好價格,他便先剖菁仔分級,細分為白肉(最好的)、紅肉(比較老)、尖仔和口感不佳的「哈拉籽」,價錢也以幾何級數大幅下滑。檳榔的價格也和其他農產品一樣總是暴起暴跌,我所知道曾經最好的價格是一斤可賣到八百元,那就像意外中了樂透彩一樣,極稀奇而令人歡喜的短暫片刻。現在一般的價格一斤僅一百二十元左右,有時也跌到八十元,同樣是「菜金菜土」的宿命。
剪檳榔是近幾年回鄉時愉快的經驗之一。一家老小圍坐著,有時鄰人空閒,便也坐下來幫忙,也是一段農家好風景。若是堂嬸剛好也過來,那就像一下子多了三五個人,聲浪的碰撞更加翻騰熱鬧了。剪刀喀喀喀不停的響聲中,堂嬸說話音量宏大,跌宕有致,談說著鄉里的各種奇聞傳說,沒有抽象語言,不是宏大敘事,在在都是具體事實與細節,從庄頭到庄尾的大小事項,也就大略有所聞了。一身浸在汗水中,聽著直白的話語,熟悉的鄉音,說著本鄉生活的點點滴滴和人情世事,圓滿的,不堪的,頹敗的,庸常的,無非是日常瑣碎的事物,家庭的興旺或沒落的事例,讓我有真正回到家鄉的感覺。
我常常覺得,就是在這樣的農事勞動中,才是生活的真實。年輕時候,對於農作常常感到單調乏味,粗重辛苦,雖然我充其量只是一個「腳手」,在農忙最需要人力時做個幫手。然而,農家年年做著這些粗重辛苦的工作,日日過著看似單調乏味的生活,胼手胝足拚得一家溫飽,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沒有僥倖,毫無取巧的可能。浮沈於職場多年之後,每每在我回到家鄉,閱讀他們勤奮的身影,褐黑的臉孔,聽他們談桑話麻,便再次明白自己生活的蒼白,腳步虛浮,像一株細弱的植物。往往幾日的鄉間生活,我彷彿進行了光合作用,於是有如蓄滿電力的電池帶著飽滿元氣回到都市繼續打拚。父母親在田地中勞作的身影,一直強有力提醒我不能消沈不可自棄。
屏東氣候炎熱,一棵檳榔樹一年可生長七至八片葉子,開七、八葩花穗,但農家通常只留五至六葩。入夏後隨著氣溫升高而快速成長,以致後期採收的檳榔纖維多,也賣不到好價錢。在採割檳榔之前,要先分辨檳榔是否夠成熟,檳榔菁仔高高掛樹上,現在父親眼力不濟,需由大哥或姐夫先行巡看並做下記號。幾分地的檳榔園走一趟下來,也已一身汗水淋漓。
清早,父親帶著有伸縮桿的割菁仔刀依有記號的樹身割下檳榔梗,並以雙手承接,總是鳥屎毛蟲和有重量的熱氣抱滿懷,以免菁仔粒受損或掉落。早先有一首歌〈採檳榔〉,「高高的樹上結檳榔 誰先爬上誰先嘗」,唱的是小夥子爬上樹去採檳榔。更早的年代在栽種時,樹與樹的間距比較小,以便採檳榔時可以爬上樹梢,抓著溼潤青嫩的長葉,猴子一般藉以一樹爬(盪)過一樹。這情景以歌謠唱來別具風情,事實上若錯抓了乾枯的葉子,從二、三層樓高的樹端摔下來,那可就不是好玩的事了。三十年前,父母親午夜時還在田中的蠶仔寮鋪桑葉,時常看見遠處有鬼鬼祟祟的燈火在閃爍,那是有人打著手電筒偷割檳榔。回家時去通知人家,待他們趕到園中,宵小卻已滿載檳榔逃之夭夭了。那些年,也有農人夜宿檳榔園看顧,竟也因此與小偷衝突而發生命案。
即使是坐在屋簷的陰影�幫忙剪檳榔,半天的風日下,到晚上洗澡後我才發現雙臂紅吱吱,像一節烤熟的香腸一般。日頭的荼毒,農家深知,因此認為不受風吹日曬雨淋的工作便是好的幸運的,他們都希望子女從事公教,要不就是坐辦公室吹冷氣。再說,耕作的付出與收穫往往不成比例,現下幾乎沒有人會鼓勵子弟留在鄉村從事農業了。或有從都市回到鄉間者,多半也必須承受鄉民猜疑「都市的失敗者」的眼光。眼前熟識的鄉親,從事農業者大約年齡都已超過六十五歲,父親是最高齡,八十三。
由於農村欠缺年輕勞動力,近二十年來鄉�的水稻田終於被一片片檳榔園所取代,老農為省卻每年翻耕的辛苦,避免颱風來襲時的大損失,栽種檳榔也是不得不然的選擇了。於是水牛不知在多少年前就從牛稠消失,牛車也閒置在稻埕上任其日曬風化。哺檳榔的歷史由來已久,記憶中,排灣、魯凱族原住民和阿祖和祖母那一輩多有婦人嚼檳榔;在《紅樓夢》中賈寶玉身上常帶著檳榔荷包,襲人無事便拿著針線繡檳榔包,賈璉耍賴搭訕尤二姐也討檳榔吃。檳榔樹生長在南方,熱帶地區,山邊海角,無善無惡,靜靜立在陽光中。檳榔原是一種藥用植物,其萃取物已證實有抗抑鬱的效果,嶺南人以檳榔代茶禦瘴氣,檳榔鹼也曾經用來治療寄生蟲,但也可能致癌。在國內生產的淡季,也以藥材名義自泰國進口檳榔。實際上,現在鄉民中吃檳榔的並不多見,若有,也因著浪費金錢和那一嘴黑牙紅脣一地亂吐的檳榔紅汁,而備受訾罵輕蔑,常常要被貼上流氓惡棍游手好閒者的標籤。
對於檳榔的種植,政府採取不輔導不鼓勵不禁止的政策,但是人們趨利就像植物趨光一樣,當大家年年在躊躇著不知種什麼才好而苦惱時,種檳榔看似省事的誘惑,恐怕大過栽種其他作物的賭注吧。檳榔樹定植後二、三年即開始開花結果,能存活二、三十年以上。雖說省去了每年每季翻耕的辛苦,在收成之後仍然需要噴灑農藥防治紅蜘蛛、吊丁蟲等病蟲害,秋季要犁溝施基肥,和經常性地施以化學肥料,這些工作老農尚能應付。
在廣闊無人的田園中,父親獨自踽踽巡檳榔,割香蕉,施肥除草鋤地,一生勤勞。近二、三十年來農村與農作雖然大有變化,他仍然依著習慣日出而作,目不旁視,帶著與人無爭無涉自在自適的神氣,彷彿也是田園中的一景,靜靜在陽光中行走活動著。日本時代日本政府在臺徵募「少年工」,父親因祖母反對而未能成行,曾經讀到公學校高等科二年,因家中缺人手,十四歲便輟學開始了農夫生涯。一輩子就住在這座老宅,耕種著幾塊田地,像被農事抽著團團轉的陀螺,不曾停息,也不曾遠離這片土地。我小時候家�沒有任何書籍讀物,要說到文字那就是每年一本的農民曆和牆壁上貼著的春牛圖,父親常常站在牆前查看那上面細細密密的小字,彷彿明白了什麼,不驚不疑,便出門駕上牛車下田去了。農夫依循十二月令二十四節氣種植生息,對土地與農作物的知識與經驗,是他們畢生在土地上紮紮實實一步一腳印踩踏實踐出來的,宛如一部農學百科。
田地上萬物生長,井然有序收拾整齊,粗獷中有細緻,自有一份田園野趣的美,看著實在教人感動。在我十幾歲時,父親開始在田?邊界初種檳榔樹,大約長得比我高出一些,第一次開花,黃嫩嫩的花穗我把它想像成印第安酋長的頭冠,便摘下來把玩。父親見了,不無惋惜地說:你給挽落來,伊就不結檳榔菁仔囉。是喔(啊,我是笨蛋)。年年,父親在看見檳榔吐出新鮮的花穗時,會停步抬頭欣賞嗎?聞到雨中檳榔花的氣味,會勾起他欣喜的記憶還是一些些哀傷?我猜想父親只是平靜地看著嗅聞著,因為天地有信而感到篤定與安寧吧。
雖過著篤定與安寧的鄉村生活,農家也努力利用檳榔尚未成樹時,在株間種植蔬菜或萬年青黃梔或香蕉以貼補收入。勤勞,永遠是農人最高的生活態度。他們在勞動與收穫之中得到生之喜悅,即使到了晚年,農人對於農事仍然不曾放手,因著習慣,因著顏面與尊嚴,他們關心的是田地不能任其拋荒,總要種點什麼才能安心,彷彿田地的肥瘠即等同於他們生命的豐美與枯朽。但是,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天地都老了。
在鄉村,有時見到灰白頭髮枯瘦臉頰的老人家閒坐在家門口,混濁的眼睛空洞無神,茫茫然望著街路。在他們日日老化的身體�藏著一份不那麼安寧且無告的哀傷,彷彿只在等待時間的經過流逝,那神情讓人感到悚然和痛惜。或許老人也並不願意只是無聊地呆坐,有人可以說說話或一起剪檳榔或蒔弄花草的時候,他們的臉色更顯得平和。我常常在想,老人在嘗到歲月的苦澀,而生活尚有餘裕之時,還有其他人生追求的可能否,人究竟要如何來度過老年生活才稱得上美好的Ending呢?當我嘗試以時下的老人學,生死學來思考農村老人的休閒、娛樂和保健的問題,我不免要懷疑那是我輩一廂情願的想法,甚至是中產上班族自我中心的時尚。回到農村,看到老人們那麼執著於生存的努力,才會發現原來那些知識是無用與虛妄的。
與老人相處,最不需要就是無用與虛妄的知識和理論了。夜涼風露清,檳榔攤的霓虹燈還在巷路的一頭閃閃爍爍。當家人一同在門口埕乘涼時,話題依然討論著檳榔價格、施肥噴藥的田地桑麻諸事,單純而執著。一種鄉音,千般想頭,星星在夜空�閃亮著,我體會著他們悲歡哀樂,也感受著從他們身上發散出來源源的生命力。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情景,不知已經延續了多少年月,而將依然繼續下去。
明日,仍舊有人採檳榔,有人陪著老人一起剪檳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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