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上午，胸口鬱積的一股氣逼使我幾乎要狂喊起來，我知道不行了，抓起手機就撥給愛亞……
我不知道現在的年輕人，是否已經習慣去醫院掛號，看心理醫師。我這輩的人，沒機會趕上這波潮流，頂多在好萊塢電影中，一睹此一時髦且不可思議的行業。很多友人認為，咱們受過孔孟思想影響的東方人，保守成性，很難將心事攤在醫生面前。這時，朋友就是最好的垃圾桶，無法對家人透露的私密，都可能向一位朋友掀開心靈的角落。
而我很幸運，有這麼一位友人，經常可以將我煩躁鬱結的情緒，在短短的數分鐘內熨平妥貼……
看命盤結緣分，文字魅力折服人
她是愛亞，著名的作家，也曾是出色的廣播人。愛亞具有平緩的語調、低沉的嗓音，加上字正腔圓的國語，就算是罵人，都分外順耳動聽。
愛亞還有難得的同理心。
她的三個孩子都還在最花錢的時候，丈夫得了肝癌，還有一堆債務。每日她不但要跑三點半的銀行，要四處調錢借錢，要烹煮三餐，還要陪丈夫進醫院治療……最重要的，她還得找出任何一點時間，奮筆書寫，將微薄的稿費注入捉襟見肘的家用中。
我對愛亞的信賴是一點一滴，逐次累積，渾然而成的。
二十三年前，我剛從日本回來，為了籌備電視劇，邀約了作家袁瓊瓊來寫劇本。當時，袁瓊瓊、蘇偉貞與愛亞，形同一個文壇鐵三角，三個手帕交經常一同喝咖啡。有一天，袁瓊瓊約了我們夫妻參加她們的聚會，她說愛亞是她見過最會算紫微斗數的人。
雖說愛亞已經很厭煩替人算命，但衝著袁瓊瓊，她還是勉強看了我與妻的命盤。詳細情況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她指著當時在金石堂服務的妻，很慎重地說，妻很適合從事大眾傳播工作。
當場，我非常失禮地笑起來，愛亞立刻扔了一個白眼給我；我還得理不饒人地說，我那老婆對傳播業完全是張白紙，怎麼可能跨界做電視節目？
有好長一段時間，愛亞應該很嫌惡我。
大概一年不到，我被任職的傳播公司老闆開除了，因為我在電視台通過的企畫案「點燈」，被老闆視為賠錢貨，他要我出門，自己去做。在最短的時間裡，我要老婆辭職，幫忙找地方辦公，成立公司；在人力、物力都不夠的情況下，老婆必須立刻進入情況，幫我打理所有行政、人事、資金調動等等事務。
日後，愛亞前嫌盡釋地與我恢復邦交，大概也是看到我的另一半竟然跟她一樣，為了老公的事業與愛好，奮不顧身地把自己也賠了進去……
我能與愛亞成為推心置腹的好友，與她論命的準確度沒有直接關係；那個開端，是因為愛亞的文字魅力讓我完全折服。
有一天，我在公司閱讀愛亞的散文集，看到她描述與丈夫的戀愛過程至新婚，然後寫到丈夫出差回來，兩人自大門打開的瞬間，如電影般的衣物由客廳一路掉在地上，直到臥房……接著就是丈夫的病，治療生效，復發，往生，思念……我這才知道，「愛亞」的筆名，是擇自丈夫名字中的那個「亞」字。
闔上書後，我大聲叫老婆，馬上打電話找愛亞，約她吃火鍋。
吃火鍋，成了我們與愛亞聚會的固定模式。愛亞捨不得我花錢，她說，火鍋物美價廉，多吃點燙過的菜肴對健康好。於是，無論寒暑，我們一起吃火鍋，一起在飯後的夜晚，自南京東路走到民生社區，愛亞家的巷口；她上樓，我與妻搭乘公車轉回內湖。
定人心撫情緒，一帖心理安定劑
這幾年，我們的年歲逐漸增加，愛亞的心臟不好，我與她同病相憐，每回聯繫都在叮囑對方要善自珍重。我還好，有老婆照料，她只有兩隻貓兒陪伴。但我知道愛亞的心思是穩當的，她的三個孩子先後都走上了電影相關行業，優秀敬業，一點都不需要她操心。
反倒是三年前，我遇到了前所未有的亂流，不但身體出狀況，工作也嚴重掉鍊，窒礙難行，還有惱人的人際關係絆住魂魄，夜難眠，晝難安。我雖察覺到不妙了，卻還在死命苦撐，獨自撞牆。
有天上午，胸口鬱積的一股氣逼使我幾乎要狂喊起來，我知道不行了，抓起手機就撥給愛亞。愛亞大概剛起身，聽到我聲音，也不問我有啥事，立刻要與我見面。
在咖啡館裡，我一開始有些語無倫次，愛亞以她最能安定人心的語調聲聲叮嚀我：「不急，不急，慢慢說。」
愛亞不插我的話，頂多途中來個「嗯」或是「喔」回應我，但眼神一直很堅定地看著我。等我說夠了，她才緩緩嘆口氣，皺起眉頭，似埋怨似心疼地責怪我，為何不早點找她出來聊聊？
她沒有搬出任何大道理或具體的方法，教導我怎樣跨越障礙；她像是疏濬的工程師，引導我將沉積的淤泥一車車運出來，倒掉，然後緩緩接上純淨的活水。
走出咖啡館後，我難得地察覺到，嘴裡居然殘留方才無感的咖啡香氣。我再次認知，生命的長河有奔騰的激流，強勢的漩渦；也有迂迴沉積，平順如鏡的水文。氾濫了，沉積了，都是自然現象；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不要頹廢地隨波逐流，這就不枉來到這一世了。
去年，老婆大人因腎管結石緊急住院，檢查的過程中發現肝臟有陰影。我失魂落魄地每天進出醫院，老婆只是安慰我，就算是壞東西，她都會坦然面對。我又過不了這一關，只好再找愛亞。
愛亞攤開我們夫妻的命盤，肯定地告訴我，老婆應該可以過關。她反過來瞪我一眼，狠狠說，我的肝臟也好不到哪裡去。
幾天後，接到老婆的檢查報告，果然，沒事。
愛亞懂得吃，也很會燒菜。雖然為了健康，必須自愛，但是她居然大大讚美我的紅燒肉。只要我開口約她來家裡，她就好心情地大笑道，「墮落的時刻又到了。」有了她這一帖心理安定劑，我已然有恃無恐。
希望愛亞長命百歲，讓我們相約平日吃素，只有一個月小小墮落一次，吃幾塊紅燒肉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