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小說二獎】半隱半光(上)就算沒有意識,在每個相同的時刻站在這裡已像是日日來到相同的夢境,自然而然,不需要思考。
「我原本要走了。」
門口缺乏光線,他的神情難以辨認。他站的方式每次都讓我覺得有一種既視感,好像過去有無數時刻他都這樣站著和我對話。他和張冕、和所有的人都不同。我沒試過,但覺得就算在一大群人之中,我也認得出他。我們坐下但無語,我們之前也就是這樣,見面聚在一起好像沒什麼意義,但反正這些意義也從來都不重要。他遞給我書,我從他夾著書籤的地方開始看。四周濃稠安靜,他撐著頭,用那種平靜如水銀的聲音問我,覺得自己以後會不會變成一個正常、平凡的人。
「工作,結婚,生小孩之類的。」
我想起來小時候我發誓我不會結婚,因為我絕不會在婚禮上「親親」。
「可是,很有可能。」
「為什麼?」
我想了一下。「我小時候原本想像我以後會過那種自給自足的生活。」
「就是,我那時不太能理解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只靠自己生活下去,不管其他人怎樣,都不受影響做自己喜歡的事,自己創造自己的快樂。」
他點頭,不管我說什麼,他好像本來就理解了,總給我一種錯覺。他才是名副其實的自給自足。「可是現在沒辦法自給自足?」
「很難吧?」
「會嗎?我們一直都這樣。」
「可是……有時那很耗力氣。想像不同的情境,製造和各種人相處的效果,自己改造心境,可是有時這些動作讓別人來做輕鬆多了。」
他似乎沒想過這種問題。「是沒錯。如果你用想像和我對話,要花雙倍的力氣思考我的回應。」
「我是真的這麼想過:想像這麼容易的話,照理說一幅畫不必考慮顏色和結構,我們可以自己想像出千萬種圖像,像萬花筒一樣。可是這麼一來畫作根本就沒有美醜的分別了。而且太荒謬了,只靠想像力,根本就不可能辦到。」
「重點是,大部分人只能看到眼前看到的為止。」
「所以說我後來才發現想像力有限,而且力量很弱。所以還是不能只靠自己,要靠很多人互動幫忙。比較利益果然有道理的。」
「這是你的第幾個理論了?」他笑著說。
「我知道我每次都建立一個荒謬的論點,不久就會發現明顯行不通,然後把它推翻。」
「但我覺得很有意思。」他知道我在看他,努力收起漣漪般綻開來的笑意。最後他又補上一句。「只是,我還是覺得你不需要靠別人塑造你的生活。」
他說得沒錯。可是,這世上的事哪是那麼簡單的呢?
「我也想看看你那個朋友是什麼樣子。」英文老師宣布這是討論時間,張冕轉過頭來第一句話就這麼說。
「你不是看過他?」
「沒,我是聽你說的。」
真是奇怪,全班一聽到這是聊天時間,似乎都醒過來了。
「你們是青梅竹馬嗎?」他問。
這個名詞從來沒在我生活或思考中真的出現過,有點古怪,有點好笑。「不是,」我低頭思考了一下,自己也覺得疑惑了,「差得遠了……」
但我們的確認識很久了,說不定比得上青梅竹馬的標準,只是不適用青梅竹馬的定義。我繼續想下去,卻覺得我們之間無論套上哪一種現實周遭人際關係的名詞,我都會覺得不適合,不夠貼切。
「段考完之後你要跟我們出去玩嗎?」
我問了多少人會去,結果得知去的人我都不太熟,就覺得興致缺缺。我和體育課跟我同組的女生提起出遊的事,那個女生說她會去。她和我一樣,和那些人其實也不是很要好,但是還是決定去了,她說她也不太清楚到底有多少人,所以才還沒邀我,顯得抱歉的樣子。我好奇的想,她似乎很開心,雖然她也扁著嘴說好多人平常都沒怎麼聊天過──她理所當然覺得我也想要一起去。其實我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沒有不想去,但也沒有很想。
可是最近我開始注意其他人之間的互動,他們在說什麼,如何談笑,如何回應,態度和心情如何在對話之後微妙的改變。談話內容可以無足輕重,效果卻出乎意料,我不免再次想到,一個人不可能靠自己達到這些。我能擔任的角色有限,就算只活在自己的世界,一個人卻不可能同時擔任農夫、工匠、紡織,我低頭笑,對,這多荒謬啊這麼簡單我竟然現在才看出來。
英文閱讀測驗裡有篇文章說有一個人十幾歲就要求自己住在孤島,一直到老才有人再發現他,他還是不願意離開。我覺得我不是那種願意一生住在荒島上的人。同時我幾乎可以聽見朦朧難辨的笑聲低低傳來,看到空曠的教室亂飄亂飛的窗簾,底下的桿子敲在窗框上。叩,叩。
可是我來遲了。衰褪的陽光已經沿著硬幣的紋路蜿蜒撤退,表面半影半光。我想跑出教室,就會看到他轉過街角,也許還沒走遠。時間毫無聲息,我竟然沒有察覺光影的變換,我擔心,一旦知覺變得遲鈍了,也許不知不覺就失去什麼,到最後卻想不起來。我輕輕把硬幣推到光下,彷彿溫柔調整時鐘。
夢裡我拿著那種底部圓圓的像撲粉的柔軟毛刷,蹲在一列腳印邊把巨大腳印裡的灰塵一一撢掉。我一直回頭看,好多好多腳印,一直綿延到遠方消失。
然後我睜開眼,窗戶大開,月白色的窗簾像隆起的山丘,他坐在我的書桌前,椅子慢慢旋轉,就好像以前我們約好半夜下樓交換祕密紙條,黑夜才是我們世界的白天。
「我的硬幣還在那裡。」
我凝視著他模糊的輪廓,他拿起桌上另一枚硬幣低眉端詳,聲音輕而淡,猶如山谷裡迷失的回音。「你覺得孤單嗎?」
他並非問我。這一天的來臨,如很久之前的某一天我們預測的一樣,我們終將走進不同的岔路。
我睏了。我閉上眼睛,讓一切消失,再次睜眼時陽光普照,是個好天氣。這一周都是。段考之後我還是和同學們一起出去了,大家打打鬧鬧,一路上不斷爆出笑聲。張冕向我解釋剉冰的價錢怎麼計算。
「這家冰店阿忠他家開的,阿忠私下會給我們折扣。在他媽媽面前說他上課都沒有睡覺二十元,說他的課本抄滿筆記不是白色紙飛機十元,說他是物理老師最鍾愛的實驗小助手(物理老師每次都叫他窗戶打開去做自由落體)免費。」
我笑了。
我想把自己輕輕推到有光的地方。
他的眼睛彎著,「以後我們可以來吃免費的冰。」
如果沒事,放學我就會和張冕結伴去搭車,後來他自然也會站在座位旁等我一下再走。相較之下,我們之間的定義簡單得多。公車來了,停在我們面前,又走了。
「怎麼了?」
我想起什麼,我們跑回教室,我說:「硬幣不見了。」
「什麼?」
「它都會在桌上。」
「可能你不應該放在那裡,」他說,我逕自蹲下來尋找,但是都沒有。
我留下我的硬幣,放在白天殘留的最後一抹光暈之中。
也許他消失了。像硬幣被夜色隱沒一般隱沒在人群裡,自給自足的生活。
直到某一天我下了車要過馬路,看見一群小孩蹦蹦跳跳越過斑馬線。五十幾秒的紅燈時間路面迅速漲潮,來來往往的人群交錯而過,突然之間我就認出來了。他的眼光在人影之間停留,在我的視覺留下後像。明天見,我們無聲約定。
可是隔天我到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他已經走了。從此殊途,光線的遺跡黯淡,一枚硬幣停泊,整個教室都籠罩在深藍色的光暈中。我不懂怎麼回事。更改、移動,一切到底是以什麼樣的規則變換的呢?張冕站在草原上等我,深紫色的天空暈染如墨,我模糊注意到,草不知道什麼時候都被剪短了。
「走吧。」我們牽手走過操場。千萬種路徑。感覺到平行的岔路上,另一個我也看著前方,光陰尾隨身後,始終不疾不徐,我們懵然來到夏季的邊緣,我才想起夏至早就過了,白天一直愈來愈短。
我竟然現在才猛然發現。
(下)
●決審記錄刊於聯副部落格http://blog.udn.com/lianfupl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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