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傳染病本身就是一種標記——它們的流行,共同記憶了一個時代……
黃信恩:
十一月,轉涼,時節的屬性漸漸偏向傳染。上個月流感疫苗開打,我知道病毒蠢動的時日已近。
今年會流行什麼病株?
相對於慢性病的基調、石沉屬性,傳染病多數較像變奏、滾沸。它有兩種性格:一種急行、暴烈,煙花乍現,流行復遺忘,比方去年九月台南登革熱、今年年初全台流感;另一種徐行、耐時,多年後,你訝異它還在,堅韌且抗壓,比方蟯蟲。
前陣子,一位同事說起替女兒蟯蟲貼的事。我想起國小某日清早,一張透明膠紙,印有綠色圓輪,在肛門口壓貼後,置入白色小紙袋,繳回校方。數日後,公布感染名單。我永遠記得,前座同學被點名了。他身上每個部位,都被同學冠以蟯蟲:蟯蟲手,蟯蟲腳,蟯蟲屁股。大家不與他碰觸、不坐他坐過的椅子。那是一張羞愧、封絕與傷害的名單。
事隔至今,近卅年了。蟯蟲貼沒變,蟯蟲還在。
傳染病有時會是一種新舊夾擠、古今並蓄的狀態。它花樣多,有些病原可根除,有些每年突變,組裝,新株,一種new arrival的季節限定概念;有些在體內,作亂數日不藥而癒,過客無痕,甚至終身免疫;有些一來,就此定居,帶原一世。
傳染,是醫學用語,但我總覺得也是一種文學語言。特別用於心理層面。比方安逸的傳染、惰性的傳染、恐懼的傳染、絕望的傳染。
而傳染機制下的醫學用語,如免疫、抗體、抗藥性,也常化為文學語言。免疫就常表對一事的麻木、無感。
文學借了醫學字彙,醫學其實有時也借了文學的詩意與筆法,比方傳染病中的水痘。醫學生都會有印象教科書上有段原文:dewdrop on a rose petal(玫瑰花瓣上的露珠),形容水痘皮膚病灶。這樣的敘述充滿想像,彷彿文學與醫學,共振幽鳴的頻率,相應且相知。
吳妮民:
信恩,近來流感總讓我聯想到在文學裡更有名的呼吸道傳染疾病——肺結核。這古老的病在各式作品中出現的頻率,已高到讀者可以秒猜的程度,尤其當故事發生在衛生欠佳的年代,主角只要咳個不停,八九不離十。堀辰雄的〈風起〉及郭松棻〈月印〉,都有結核身影。林黛玉對中文世界而言,大概是最為人熟知的肺結核患者了。她焚稿吐血身亡,喀血表現,確實是此病的嚴重症狀。但我好奇,結核由飛沫傳播,常與黛玉同進出的寶玉,怎沒染上?猜想一,是寶玉心頭不憂悶,免疫力佳;另一種想法,乃他倆共處時期,黛玉並非開放性肺結核病人;再有可能,是大觀園裡空間寬敞、自然通風?或者,小說作者安排,讓各人有各人的業、各人有各人的命,寶玉所要承擔的,不在這裡。
結核菌常是由現實爬進書頁的,不少前輩作家都被此病纏身。過往結核難治,時常復發,我對鍾理和趴倒稿紙血泊中的結局印象深刻;然而,我卻有點羨慕他——因為,不是每個人在死前都還能做自己熱愛的事。
現在結核好治多了,雖然它並沒絕跡。醫院裡,我照料過一名年輕女孩,結核桿菌將她的肺啃出大大小小的洞,X光上看來,肺葉就像乳酪或海綿。見她嘔血,是蹲伏著,彷彿要把心肝都吐出來那樣的深嘔,地板上濺散如花、豔異鮮紅的血,每天是以量杯來計算的。曾經有個同事,他在住院醫師時代因接觸高傳染性病人,罹上此病,連續服了九個月的藥,總算痊癒,只留下胸部影像的證據:雙肺上端肋膜增厚、略有瘢痕。
如今,結核的隱喻隨著治癒率提升,逐漸淡了,但在診間裡,每當我遇見延長成數周至數月的咳嗽,總不免想起這幾千年來不僅頑強地存在於地表,也在藝術中得到永恆的疾病。
黃信恩:
你提到的肺結核,被我歸納為走復古風的傳染病。偶來抗藥性,舊瓶裝新酒;另有一類傳染病,走前衛、實驗風,出現一時但不能恆久。
我想起旅遊醫學門診。這個診與時俱進,H5N1、MERS、茲卡,總在追逐一個流行的世界,卻也同時觀看一個停滯的世界:原來地球他方還存在著瘧疾、霍亂、傷寒。
第一次看旅遊醫學門診,是住院醫師時。首位諮詢者,是一對背包客母女,打算去非洲坦尚尼亞。
我依據她們的行程給了疫苗、備藥建議,母女唯一不同處是A肝疫苗。
「為什麼我要打?」女兒很自然地問我。
她與我年齡相近。我只能推估:我生長的年代,A肝已不復流行。既未感染,便無抗體;而她母親,在經濟起飛前,便在島上識字、發育,或許已染病有了抗體。
接種與否,在抗體未明確前,我先憑世代二分了母女。此刻,傳染這件事,有一種強烈的時空性。
在旅遊醫學門診,我跟著旅人、宣教士、義工、船員,劃過西藏、印度、奈及利亞、中南美……除了高山症、調經等,多數時候,話題是在瘧疾、黃熱病、A肝、流行性腦脊髓膜炎等傳染病上盤旋。
而瘧疾是繁瑣的。防蚊液要含DEET,衣物要淺色,叢草沼澤要遠避;用藥種類亦多,有些還得視地區考慮抗藥性。但最複雜的,是瘧原蟲生活史。
說到生活史,就想起大學必修的寄生蟲學,每隻蟲都有自屬生活史。那繁複存活圖鏈,無論歧路或殊途,終究有個模式:需媒介,需宿主。
我常想,那樣的模式,有時也是我寫作的模式。
有次一位患者進我診間,離開時從背包拿出一張剪報,問我:是你寫的嗎?他說了一些讀後感。
那一刻,我確立了自己某層面的宿主身分,介於曝露、感染、書寫、閱讀之中。而有些東西,就在此圖鏈中,微妙地傳染、散播了。
吳妮民:
信恩,我對你說的A型肝炎和瘧疾很有感。前些日子,家中長輩四人去健檢,僅我父一人A肝抗體陰性,亦即,其餘三人年輕時都曾在無所知覺的狀況下得過A肝、自癒了,而住在台東鄉下的我父親,竟倖免於此。為讓父親不因飲食染上這病毒,我帶他去接種了A肝疫苗。
活過六、七○年代的人,也許見證過台灣的A肝大流行;但後來公筷母匙的推廣、免洗餐具的使用,讓A肝病例逐漸減少。瘧疾則已在台灣消失,不過,我的祖母與伯伯戰時倒真得過這「馬拉利亞」(Malaria)——他們母子倆,因忽冷忽熱渾身顫抖,加上生活難過,美軍飛機轟炸東部時,祖母在院埕裡鋪上棉被,與兒子躺平,希望被子彈打中。
忽冷忽熱是什麼滋味?《水滸傳》寫了:「宋江已有八分酒,腳步趄了,只顧踏去。那廊下有一個大漢,因害瘧疾,當不住那寒冷,把一鍁火在那裡向。」這烤火的大漢,就是初登場的武松。從這段文字可知兩件事:一是瘧疾歷史悠久,二是連打虎武松都抵不住的瘧疾,應當是非常強悍恐怖的了。
瘧疾、A肝、肺結核,如今這島的年輕人身上都少見。若有人告訴我他沒出國卻得過瘧疾、未注射過疫苗就有A肝抗體,或是X光片遺有遠年鈣化點及窟窿,我便會知道他的生長背景——這讓我發現,有時傳染病本身就是一種標記——它們的流行,共同記憶了一個時代。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吳妮民VS黃信恩/癌的讖言,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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