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當背包客是去尼泊爾,不走觀光路線,不趕時間,就在首都加德滿都揀一個地方,安靜住下,像一個原本住在這�堛漱H,白天到處閒逛,太陽下山了就歸返。 十多天過去了,不想膽子變大,心愈來愈遠,想去更遠的喜馬拉雅山群下的波卡拉,複製加德滿都的日子,簡單散步過活。
原本在加德滿都住的是山腳下的民宿,不比飯店有Morning Call,也沒服務生,一切自由進出,沒人管。倒是主人雇了傭人與車夫,天天送早餐來,也燙洗衣服,他則偶爾敲門問上一句:「Is everything okay?」店主人不住這�堙A可真有事找他也不難,就在後頭俯瞰這棟民宿的白屋�堙A我穿過大門往後爬上幾個小土階就可以呼叫了。
在這樣山居的小村落�堙A我幾乎忘了時間的存在。但這天不同,我得趕六點半出門,到城中心搭長程巴士到波卡拉,於是前一天約好了請車夫來喊門。
山�堥S電話、沒網路,當然就不帶手機,只是少了文明世界的晨起鈴,只好聞雞即起。無奈心底也真不信自己會聽到雞鳴,神經緊繃到還沒天亮已全身穿戴好,端坐在床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車夫遲遲不來,直到手表的長短針一指向六,再也按捺不住,瞬間彈起,拔足摸黑往後山奔去。然而,真到了白屋,才發現沒電鈴。猛敲猛捶,外帶扯嗓嘶喊,總算把主人從冬夜�堳鶧_,睡眼惺忪來開門。這一見我,真把他的魂都驚醒了,深知大事不妙,衣衫不整地慌慌張張趕去叫車夫。
一陣雞飛狗跳,車夫不知從哪兒竄來,像驚嚇過度,一上了駕駛座就急衝而出,在亂石上顛簸,在窄巷�堬r鑽,加上一路沒街燈,弄得我緊張兮兮,直往車頭燈照亮之處瞧。這一看也真詫異,在堆積如山的垃圾邊,有兩個人大打出手,想來是為了爭奪垃圾�堨i變賣賺錢的玻璃瓶吧?未久,車燈又陸續照見幾個學生赤腳背書包趕路,想必又是尼泊爾山居歲月不易,身陷貧窮的孩子想要讀書,必然得趕在太陽未升之時摸黑走上幾個小時才到得了學校……
車子就在一路又驚又跳中殺進了車站,然而停在路邊的巴士卻悄然無聲,暗無一人。只見幾個和我一樣落單的人,抓著衣領縮著脖子來回踱步,想盡辦法把寒冷退散。其實,我早已習慣尼泊爾的不準時,所以也不怨,就靜靜看著周遭發生的一切,甚至有點享受這意外的孤獨,可以看見不同的風景。
等到魚肚翻白了,終於盼來司機,旅客塞滿了車子,便加足馬力衝離城市,再繞山繞水七、八小時後就到了波卡拉。這終點站也奇,空曠曠的荒煙蔓草,根本沒站牌。車一停,一群尼泊爾人蜂擁而上,伸長手拉長頸,擠得下車的人踏不了地,直嚷嚷可充當導遊帶去遊山玩水。
我欽點了一個瘦巴乾黑又張著一雙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交涉,他允諾先帶我到湖邊搭船遊一圈,第二天再帶我上山看七小湖,覺得試用合格了,便可雇他一步步登上高山。這導遊沒掛牌,也沒念過書,為了賺觀光財,他自修苦讀英文,和我的破英文不相上下。
遊湖後我們便約了次日早晨七點來飯店接。我的歇腳處就在山谷�堙A許是周遭高山環繞,雞叫得特別響亮,天還黑著,我已被吵得站上了陽臺,就等太陽慢慢爬升到最高的喜馬拉雅山群。終於終於,它微微探出了頭,霎時金光穿破天幕,再慢步挪移到整個低谷,一寸寸揭開了黑色的面紗,讓眼前綠的樹、紅的花全現了顏色,而濃密的晨霧還吹著風到處嬉戲,像是穿著薄紗的小姑娘拉著我的衣角又躲藏又追逐,我不禁伸出五指,抓著飄散又聚來的霧,手濕潤潤的真好。直到整個山谷都大放光明了,霧終於散去。
我暗暗心喜,還好導遊又遲到了,才讓我看到如此迷幻魅惑的晨光霧景。
無照導遊來了,他立馬揮手叫輛計程車就上路。環山的路自然不是柏油,坑坑巴巴的碎石泥濘,助長了不怕死的痛快,一路向懸崖天邊飛快疾馳,險象環生。我還真不敢吭氣,就怕一出聲讓司機專注的心岔了氣,瞬間跌落谷底,嗚呼哀哉。驚險過了幾個大彎後,平安抵達山頂,我站在高處,喜馬拉雅的山群以三百六十度的壯觀視野環繞著我,山頭白雪皚皚,頂上陽光烈烈,幾隻大鷹在飛,腳下幾座小湖金光點點。這山,只有我。
再恐懼危險的山中獨行,終究還是抵擋不了大山的呼喚。導遊見我滿意這初試之旅,原有的羞赧頓時化開了笑臉,黃昏下山時不免多了話。
「現在幾點?」他看著我手上的表。
咦?你沒表?我看看導遊的手腕,果然沒表。又看了計程車的儀表板,居然沒鐘。
「六點了,」我故作鎮定,心想難怪他早上會遲到。
「不對,現在應該是五點,」他斬釘截鐵地說,雖然他沒有表。
我氣了,高舉著手上的表,「這是表耶。」言下之意這是科技產物,不信表,要信你不成?
「不信,你問司機。」司機看了看前方的天空,笑了笑,說應該是五點到五點半之間,但絕不會是六點。
我偏不信,馬上起了賭,說誰輸了就請吃飯。
想當然,導遊是當地人,自然沒錢,這對他可是個大賭注。但他也不慌,自信滿滿地說開車到城中的一家旅行社便見分曉。
我心中竊喜,就憑你的感覺想贏我的表?不可能。
車很快開到了旅行社的幾個大時鐘前,果然是五點多。我輸了,這也才恍然大悟,原來過去十幾天的日子,搭的車、約的人,都不是他們遲到,而是我的表走快了。
我一心相信在貧窮國家�堸艉@依賴的文明科技,卻沒想到手上的表居然是一天天的快走,走了十多天,就快了近一個小時。
據說,人有很多本能,如同某些動物會預知死亡,在死亡來臨前躲起來,人類原也有這種生物本能,只是因為過度依賴科技與物質文明,或被自身的慾望所蒙蔽,才逐漸失去了與生俱來的能力。
在接下來的登山時日�堙A我還是戴著表,但已經慢慢不看它了,因為在走進更深的山�堙A我既不知道也無從證明手表又走快了多少時間。我開始用眼睛、用全身的毛孔,去感受光線、氣味,以及大氣分子,如雲、霧、濕氣、溫度等等所融合出來的一種氛圍。我也許還沒能精準算出時間,但我已經放下時間,學會張開所有的細胞去感受。而我也慶幸這一路的手表當機,才讓我更懂得用心體會日後一步一行的尼泊爾山居歲月,逐漸喚醒失去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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