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1月26日 星期日

【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駱以軍(四之四)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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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駱以軍(四之四)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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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日文選

【文學相對論】畢飛宇VS.駱以軍(四之四)寫作
▎畢飛宇、駱以軍/聯合報
一個人在寫小說的時候靈魂會出汗,正如跑步的時候身體會出汗一樣——我時常走到鏡子的面前,摸著下巴,嚴肅地拷問自己:我的水都喝到哪裡去了呢?我的結論是,靈魂會出汗……

我與寫作

●畢飛宇

我的作品量並不大,可以說偏小。可是,在大陸,我有一個極好的名聲,類似於勞模。在許多人的眼裡,我就是為了人類的文學事業點燈熬油並時刻打算捐軀的那種人。聽上去很不錯。事實上,我是一個懈怠的寫作者,為了把問題說清楚,也許先說我的南京同行葉兆言就比較靠譜。

兆言的生活極其規律,每天睡得早、起得早。他上午工作,午休之後,下午還是工作。日積月累,兆言的產量巨大,也許有我的三四倍。真的是涓涓細流匯成了江海。我非常羨慕兆言的寫作,可我卻做不到。我的寫作類似於人來瘋,來了,嘩啦啦一兩年,然後呢?當然是休息兩三年。休息兩三年是一個文雅的說法,其實我更像一隻無頭的蒼蠅,混日子罷了。我在不寫作的日子裡就是一個無業遊民,類屬於形跡可疑的閒雜人等。如果說,葉兆言是作家,我其實就是一個季節性的作家。

寫作的季節來了,我也是很規律的,每天上午九點起床,打掃完口腔和面部的衛生,我要喝咖啡,吸菸。然後,拿起一把刷子,把電腦的鍵盤和桌面統統刷一遍。我是一個邋遢的人,可是,在寫作的時候,我有我的潔癖,我希望手頭的一切都乾乾淨淨的。尤其是手,我不能允許我的手上有一絲一毫的不潔。當然了,到了我收工的時候,那也是一片狼藉。

寫作的時候我喝茶,不喝咖啡。道理很簡單,茶可以續杯,咖啡卻不能。有一度,我在義大利鬼混,愛上了義大利的咖啡,一天能喝四五杯。等我回國的時候,我發現我得了心臟病,痛苦得很。去醫院檢查,二查,三查,沒毛病。醫生以為我的心理出了問題,這讓我很害羞,我很扭捏,我覺得我不會。醫生耐心地勸我承認,我死活就不肯承認,那場面其實是動人的。後來,在一番仔細詳盡的對話之後,醫生建議我把咖啡停了。一個星期之後,那種令人難忍的感覺果然消失了。從此,我用茶替代了咖啡。實際上我很不喜歡茶,很多時候我寧願喝水。我覺得一個人在寫小說的時候靈魂會出汗,正如跑步的時候身體會出汗一樣。我每天都會喝大量的水,可是,它們與我的小便量卻構不成正確的比例關係。——我時常走到鏡子的面前,摸著下巴,嚴肅地拷問自己:我的水都喝到哪裡去了呢?我的結論是,靈魂會出汗。它向上流淌,雲蒸霞蔚一般,凝聚在了一個神祕而又高貴的地方。

在我的寫作季,我的工作量相當大,說全力以赴也不過分的。我不知疲倦。實際上,不知疲倦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說法。每到一部作品竣工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有無窮的能量,明天上午就可以繼續下一部作品了。事實上,這是一個假象。假象格外的迷人。假象會讓你覺得自己成了仙,可以不吃,可以不喝,可以不睡,只靠呼吸你就能獲取蛋白質喝維生素。突然有一天,你感覺到了累。這累是從腳後跟開始的,然後,往上爬,覆蓋,類似於沒頂之災。它還是放大的,遞增的,一天比一天累。直到某一個上午,你一屁股陷進了沙發,等你站起來的時候,西窗已殘陽如血。而你,這個昨日的神仙,剎那間就成了走肉。

接下來的日子呢?那就啥也不想幹了。不想幹老子就不幹。一天到晚閒逛。有那麼一天,我在健身房遇見了一位吊兒郎當的男人,我們彼此看了一眼,承蒙他的厚愛,這傢伙當即把我看成了他的同道。他搭訕說:「兄弟在哪裡高就?」我說:「在家。」他又問:「做什麼呢?」我說:「啥也不做。」他接著問:「那靠什麼生活?」我說:「女人養。」他望著我,瞳孔的深處精光逼人。靠女人養,這也許是我這輩子說得最巍峨的一句話了。

一個靠「女人養」的男作家怎麼可能是勞模呢,想一想就不可能。我了解自己的寫作節奏,知道自己的懶散,所以,我從不在作品完成之前和出版社簽約,我也不接受任何刊物的稿約。我不想把寫作變成法律。我不喜歡被編輯追殺。編輯的脾性有多種多樣,有些很急,那急寫在臉上,直截了當,不停地催;有些呢,內裡是急的,但是,禮貌,周到,還優雅,動不動就來個電話:「老師好。哎。我不急啊,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催你啊。我在喝咖啡呢,突然就想起你來了。我就是問候老師一下。老師最近好嗎?今天喝咖啡了嗎?狗狗好嗎?」狗狗挺好。我也挺好,被這麼一問候,不好了,內分泌當場失調,即刻就成了四十七歲的韓愈——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我就知道,一旦簽了合同,你就豬狗不如。

而事實上,在大陸,我也有一個不好的名聲,那就是冷血殺手。「冷血殺手」這個說法在《青衣》發表時就有了,《玉米》加深了這一點。到了《平原》出版的時候,我幾乎已經被「定性」了。

我想我多少還是了解自己的,天知道,我是一個軟心腸的人。就我這樣一個男人,居然也成了「冷血殺手」,正如我是「勞模」一樣的。生活從來不買任何人的帳,這是由生活自身的戲劇性所決定了的。戲劇性,它永遠是生活的本質。別人看我是這樣,我看別人其實也是這樣。

大概在十年前,駱以軍的腋下夾著他的新作,《西夏旅館》。他大步流星,在大陸、台灣和香港四海縱橫。我就是在那樣的時刻認識駱以軍的。以軍碩壯、高大、健談。他姓駱,我覺得他就是駱駝。只要給他一麻袋苜蓿和兩桶水,他可以在荒漠與戈壁連續不斷地行走上七八天。望著以軍闊大的身軀,我認定了他的寫作是容易的,借用一句電影台詞:槍打一條線,棍打一大片。再借用一句電影台詞: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可是,以軍告訴我,他的身體一直不好,經常要吃藥。我想,這就是我的誤解了。和我一樣,以軍的寫作是艱難的,以軍的閱讀也是艱難的。話又說回來,不難,文學就不可能是文學。流鼻涕容易,打噴嚏也容易,可鼻涕和噴嚏永遠也無法親近人類的靈魂。

永遠在練習

●駱以軍

我從四十出頭開始,就出現長期坐桌前的職業病,椎間盤突出,肩頸乃至於肩胛骨所謂膏肓之處,極常痠痛乃至於劇痛,那時也無人帶領,病急亂投醫,自己亂找路邊按摩店進去。我去過那種美麗少女穿得像賽車女郎,房間像太空艙的按摩店。那些少女像跳芭蕾舞在我趴著的背上踩著時,我會出現川端《睡美人》的情感,其實她們都是些家庭破碎,從中南部到台北討生活的孩子。我在那些密室裡,聽到許多故事。但因為這些孩子按摩手勁真的不行,後來我也去到您小說中寫的那種盲人按摩店,那個空間完全像您寫的,盲人有一種驕傲,當他們十來個師傅各據一角窩在那一張張沙發,我即使是在貼牆一張木板垂簾小間,我的按摩師跟我小聲哈啦什麼,其他師傅會像收音機頻道插進話來。那整個空間是他們雷達密布的領空。他們彼此之間有一種我這樣外人不懂的,親愛或調笑。

後來我改去給一些手藝非常好的台灣老阿姨按。那又是一對一的小格空間,我因此聽過非常多這些老阿姨的故事。我一直想寫城市裡的,這些按摩店美少女或按摩手法有如少林金剛指的老阿婆的故事。但後來讀了您的《推拿》,那真是嘆服!因為我長期按摩,知道您寫的,每一個都在點上,而那樣空間裡的盲人按摩師們,那個調度,另一種感官的監視器打開,形成另外一面不存在之牆上的《紅樓夢》或《海上花》的群像鏤雕,這真的非常難!我想應該有無數多人問過您這話:「畢飛宇你一個大男人,怎麼有辦法把女人寫得那麼透?」

我想現代小說,或我在台灣初始學習小說的所謂二十世紀西方小說,不外乎在於其觀測方式的提出。我年輕時,閱女極少,少得可憐,但對於川端《睡美人》,納博科夫《蘿莉塔》描寫的美少女,真是神魂顛倒。昆德拉有些女性的特殊時空中的色情但可能驟轉滑稽悲慘,也給年輕時的我很大啟發。有段時間我很認真精讀艾莉絲.孟若的短篇,她的筆非常穩,可以從像張愛玲那種二十來歲的敏感,神經質,穿過好像無趣的小鎮中產階級中年婦女,寫到老,都還是帶著神祕薄光的,甚至是性感的時光感悟。說來寫女性我真是不拿手。

我是到這幾年才又細讀《紅樓夢》、《儒林外史》,甚至初讀《金瓶梅》,深深嘆佩,覺得不可思議。那可能必須有一長時間的多組人物並置同一空間中,足夠長的置身其中的領會。尤其是完全不同性情的女子,但並不是西方雕塑或戲劇的主體突出的凸顯,而像藏於漣漪水波,多點散焦,從輕眉淡笑的不動聲色的說話來全面發動。這在我這種從小出生永和單一小家庭,無大家族人際關係脈絡可循的人,真的是感到非常難。

關於寫作,我想我可能是在一個所謂「專業寫小說的人」和「可能掉落下去,無法再寫出這世界需要你寫出這樣小說的人」之間,像在高樓徒手攀爬陡牆、窗玻璃,或任何突出物以找尋那樣攀爬處境。我這麼說可能台灣一些同輩或更年輕輩的小說創作者,會罵我:「你他媽的是最幸運的,說什麼!」不,我想如果哥們靜下想,會不會覺得我說的是真誠的?我在前篇提到,幾位我覺得近年讀到,非常有啟發性的小說,包括童偉格的《西北雨》、黃錦樹的《猶見扶餘》和另幾個短篇集,包括稍早些年的舞鶴的《亂迷》,我或都感到一種,書寫小說所要作準備的龐大,艱難,用功,耗竭,和我年輕時想像的一樣浩巨。但這些作品寫出來後,它們需要被解碼、解謎、解析的難度,同樣繁複艱難,但通常丟進這個連書籍出版都瀕危的世界裡,這些書或都賣不到一千本,也就是說,除了非常鐵的純文學讀者,這樣的小說創作出來,本身似乎被拒斥成為商品。但每個寫作者,不是希望自己的書寫如同賭局,我把自己的所有可能,對這個小說的洞見和懷疑,全梭哈下去?而且,其實它們不用被暢銷,但若是能較長時光的活存,能在未來不同時代,有幸交到願意全景展讀它的人?後來有一位年輕人這樣安慰我,說喬哀斯的《尤里西斯》當初出版,也是不到一千本,但是為何二十世紀,或遲到如我輩二十歲時,是用那麼大的願力,專注,去閱讀破譯,喬哀斯、卡夫卡、波赫士這些人的小說?

我是牡羊座正面能量者,如果有人發起「小說是否已在真實意義上死亡?」的話題,我一定是站在「不,只要你真的是如你心中尊敬的那個大作家,在那個年代那樣全面啟動的書寫,小說就因你而活」這一邊的。但是,確實我和身邊朋友開玩笑,2050年之後,諾貝爾文學獎或就得頒給類似J.K.羅琳這樣的作者了,因為第一,那時像昆德拉,魯西迪,大江這種上世紀走過來的,為小說提出龐大思辨的大小說家已都不在世了;第二,整個世代的閱讀經驗完全不同了。

我前陣子迷上壽山石,這裡無法展開了,但讀了一些帖子,知道在福州,從明清以降,從林清卿、周寶庭、郭功森、石卿、林亨雲,到現在的林飛、姚仲達,出了非常多燦爛不可思議的雕石家(包括台灣的廖一刀),但他們是一代一代人,專注在一方小小的印章上,可能不同時代的周期,會存在不同時期的黃金世代,但也有遇到:譬如,石頭礦脈枯竭了,或是整個壽山石市場冷清了,或是人們若不認為需要買壽山石這玩意了,那就像一個闔上的宇宙,曾經那樣美如夢幻,燦爛輝煌,那每個匠師可能要花一生雕數千方石頭的苦工和本身才氣,逼出一個文明史上的奇幻創造,但很可能會失傳。很怪,這很像我對於小說書寫的類似悵惘與哀感。

這是我在一個江亭(是位台灣人,我不認識他)的《抱石澄懷》壽山石收藏帖子上,看到的一段話:「周寶庭的雕刻語言就是『精鍊』。周老的『藝術造詣』或『美學素養』也許沒有今人那麼高,可是他從不間斷刻了幾十年,每一種造型該怎麼開胚、下刀,都已熟練至極,所以他一刀下去,往往可以包含很多信息,這是後人無法企及的,這種精鍊的語言,也能表現出某種工藝美感。」我其實也是這麼看待小說書寫的,「永遠在練習,揣摩,磨練,臨帖,吾少也賤」,其實小說的成本可能比那些雕刻藝匠還要低,一疊紙,一枝筆,或現在的人直接在電腦開檔案打字,都是方寸之間,但遼闊可以到劉慈欣《三體》那麼無限,精微可以到童偉格的《西北雨》那樣瞬閃。但前提還是,怎麼讓將來的小說家們,在這之前,可以安定的如雕刀上萬顆石頭,先耐煩的雕一方一方小宇宙?

十二月《文學相對論》預告:李欣倫VS.言叔夏 敬請期待!


田運良/逐臭.追香
田運良/聯合報
及今,氣味的或香或臭都已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我非但無從品聞,更時時刻刻警覺著嗅不到瓦斯漏氣、煙燃焦燒、毒氨瘴癘的潛在危險,而屢如驚弓之鳥,緊張而神祕兮兮地防範著災禍的靜然闖入……

說來真是尷尬,一室滿滿馨香或是飄來陣陣惡臭,之於我而言,都已是分手離異、過往雲煙的神奇傳說了。

就直說吧。當年生死關頭上的癌病手術之後,嗅覺就決然棄我而去,自此我再如何地大口呼吸、用力吐納,都已聞不出、感受不到這與生俱來、卻從未珍惜過的感官存在。氣味呢?香與臭呢?它們在我的現在和以後,集體走失了。

維基百科註此詮解:氣味,是人類嗅覺系統對散布於空氣中的某些特定分子的感應,其產生機理乃為氣味分子進入鼻孔後,會與鼻腔上方的嗅覺細胞產生反應,產生的生物電波通過神經傳到大腦。人們把使人愉快的氣味稱為「香味」,把使人不快的氣味稱為「臭味」。人類大概能識別千餘種不同的氣味。

愉快或不快,人類能辨識至少千種的氣味?這真是不可思議的神技魔法呀。但我原有的奇技魔力已盡失,完全使不上移山倒海、調兵遣將之術,茫茫然而真不知該如何繼續追香、逐臭。

每每望見鏡中之己,就會想起那段驚心動魄的艱難歷險:有若行刑般的開腦、剖臉手術——手術刀鋒利而俐落矯健,自鼻翼右上臨臥蠶眼瞼處劃下,繞著鼻梁切割,彎至鼻孔前,轉鼻唇溝,穿過人中,再下拉至上嘴唇止……刀程一路蜿蜒崎嶇、跋山涉水遊過右半臉——我手,在臉上描摹著行刀路線的千山萬水、比劃著傷口疤痕的山崩地裂;我口,複誦著主刀大夫的專業說詞、導覽著一路風景的秀異美絕,悠悠說道這趟行旅。此時想來思去,自己都覺膽顫心驚,雞皮疙瘩神經汗毛紛紛肅然起敬,不時為那時的危急捏好幾把冷汗。

此後,激烈戰況雖稍歇,嗅覺神經已被截斷而全然失守,味覺也因波及唾液腺而岌岌可危,戰事圍繞在顏容五官上的,只剩兩眼視覺、雙耳聽覺還在頑強抵抗、固守生命最後防線。不過,後續掃過鼻腔三十三次、高劑量的放射線治療,對水晶體、視網膜所傷的,也攻城掠地般地加深了老花、白內障的退化,而聽閾耳膜的減損,更似慘經砲轟乍響般地毀了如常的悅耳聆聽。

唉,嗅覺絕情叛離,肆意剝褪的微小裸裎,逼著重新面對自己、認識世界。但是呀但是,我還想隨心聞聞、隨意嗅嗅地多多親近這人間仙境啊,怎奈宿命至此終途,只能憑著過往的記憶與想像,拼湊著空氣裡正瀰漫著的、真正虛無的,香或臭。

我真是一介「逐臭」之夫呀。

「逐臭之夫」之辭語出三國魏.曹植〈與楊德祖書〉:「人各有好尚,蘭茞蓀蕙之芳,眾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咸池、六莖之發,眾人所共樂,而墨翟有非之之論,豈可同哉!」。句中的「海畔有逐臭之夫」隱含黑色趣味,其典故來源係《呂氏春秋.孝行覽.遇合》的記載。古時有人身上散發惡臭的氣味,他的親友都無法和他一起生活。他十分苦惱而避居於海濱,然而彷彿是惡作劇似的,海濱卻有人偏喜歡他的臭味,每日追隨著他,不肯離開,後人將這個故事濃縮成「逐臭之夫」之隱喻。

逐臭,追逐奇臭,引喻為此人嗜好怪癖且與眾不同。我平凡庸俗,真無特殊嗜好怪癖,逐臭,其實我所逐的,是無嗅之臭。

無嗅之臭,無論是腐爛的蔬果、臭酸的剩菜、過期的奶蛋、餿掉的汁湯、霉了的飯麵等等,只要外觀尚稱完好,我都無能嗅其真味、無法辨其優劣好壞而全都送入口果腹充饑。記得剛出院的某個夏日午後,忽覺口乾舌燥,見冰箱內留有半鍋的綠豆薏仁湯,綠白相雜間雖有濁羹浮糊,但想必食之當可冰涼沁心而解饞,就一股腦兒地全下肚了。晚來,妻返家後遍尋不著這鍋已壞敗、將要倒掉的廚餘,追問細究之下才知已荒唐誤入我口、錯進我胃,差點要叫救護、送急診,幸而未傷及病身,阿彌陀佛護佑呀。

自此舉凡魚蝦之腥、臘醃之羶、膿瘡之騷、糞屎之噁、屍糜之臊……等等,我都已金身免疫而百「味」不侵,仿然這個世界全都通透著清清明明了。然而對此失覺雖是多有抱憾,亦相當諸多不便,但轉念想想,歷此生死關頭後能活著、還活著就屬萬幸了,何須再盼懇求萬全呀。之於他人訕笑諷喻鄙夷而鬧出的笑話醜態窘況,就當作是清心寡欲的自我解嘲。面對這無味生活,雖然索然,卻是安然。

說到「追香」,我就更慚愧,且更不敢奢望了。

妻每早晨起後都習慣「追香」。她總會在茶几上的花梨木塊,點上數滴香精,慢慢擴散而滿室生香,與晨曦共馨然、沁然、悟然。不同個性的香,千姿百態地悠悠飄著,時而薰衣草、迷迭,時而薄荷、尤加利,時而天竺葵、岩蘭,配方出自萃取精煉,或清或淨或舒或悅,無非都是香的化身,一一打點好、慰藉著每個鼻子後的那顆荒心。而我也一直是這群追香族群中的一員,嚮往著、期待著、享受著這一日之始的氤氳溫存。

但我現已無法共享這每一樁「香」的小確幸,巴望著煙氛裊繞、撐大了鼻孔嗅聞卻無法隨妻一同追香,弱得連小小起心動念追索一絲絲「香」也都力不從心了呀。然此,時而路過烘焙坊、咖啡廳,途經燒烤攤、花草店,周旋在曾經駐足流連而令人品香、垂涎的環境場景,即使百般躊躅眷戀,今都似入無「味」之境,而無牽無掛、無拘無束了呀。

每日每夜、每時每刻,我總還在癡癡想像著每種氣味的表情、面貌、模樣:香,應是柔媚金釵后妃,薄施黛粉胭脂荳蔻,娉婷躺入滾著蕾絲綺羅的綿夢之窈窕婀娜;臭,許是鄙俗壯漢遊民,滿身髒汙邋遢頹唐,爛醉臥在堆著垃圾廚餘的暗巷之醜惡陋穢……嗯,應是這模樣的吧!咦,還是這模樣嗎?

及今,氣味的或香或臭都已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我非但無從品聞,更時時刻刻警覺著嗅不到瓦斯漏氣、煙燃焦燒、毒氨瘴癘的潛在危險,而屢如驚弓之鳥,緊張而神祕兮兮地防範著災禍的靜然闖入。我提心吊膽地,擔怕就這麼悄悄地再被偷走、奪去身上僅存的珍藏……

在如此猥瑣的當下與以後,話語情緒、手勢表情、身世故事等等都廢墟化了,全數被決絕地劫走且永不歸返退還,只剩下一副還持續修著行住坐臥、吃喝拉撒的肉身,由容隨之命運逐流飄蕩,再沒什麼更難承受之重了。

古諺有言而琅琅說道:「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我現入芝蘭室、鮑魚肆,窩再久都無動於衷,追香、逐臭,都已幻化成一場無止境的夢囈。這堂人生必修學真是精深堂奧,「嗅聞不到」是導師交付的後半生作業,潛心領略、埋頭疾書之餘,直是憾著:功課勢必寫不完,這輩子我是無法下課了。


幾米/空氣朋支
幾米/聯合報


【當代小說特區】陳淑瑤/盛宴(下)
陳淑瑤/聯合報
【當代小說特區】陳淑瑤/盛宴(上)

一部黑得發亮的新車早她一步爬上小城門似的入口,開進樸舊的教養院,兩部車並排停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吉永下車一邊打開後車廂一邊張望周圍環境。隔壁車一個女人卸下輪椅,一個男人從左後座抱出個小男孩,吉永看了一眼,他的體積約莫像那晚在鍾珊家和她玩的那小男孩那麼大,但年紀應該大得多。他們默默將他推往左邊裝飾有小燈泡的三層樓建築物,她自然往右邊那矮房舍移動,好像她和他們一樣熟悉這裡,車子正好停在接近愛心小站的入口。

她捧著箱子走落一個小坡,遁入右前方一個又一個入口。她再回車邊把一張椅子攬在身上,院子空無一人,她不知不覺停下腳步,仰臉凝視站在花圃玫瑰叢中一尊纖細灰白的聖母像。

回收站像個倉庫,沒有堆東西的地面就是走道,捐贈者搬進來的箱子像消波塊一個個立在走道左邊,往內陸望去,有經過整理的鞋子一小區,掛衣服的單槓四、五根,疊得高低起伏看不見台面的衣服更多。幸虧幾個貌似外籍女傭的女孩穿梭其間,選購試披樂在其中,眼花撩亂的初入者不一會便理出了頭緒。吉永跟著在「衣海」裡走了一遭,伸手摸摸那些不分季節和類別的二手衣。女孩們似乎是在為她們的第一個冬天尋覓過渡性的禦寒衣物,包圍著一面瘦長的鏡子相互欣賞打趣,她迷茫地感受到一點冬天的熱情,厚重的霉味也是其中一種情誼。

她朝右手邊那一區走去,聽著櫃台一個綁鮮豔絲巾的女人還在跟也許是志工也許是像她這樣的拋物過客,訴說櫃台上那隻白色柴犬的故事,十分應景,充滿聖誕重生與感恩的氣氛。

到處是書籍,周邊築有高高的書牆,窒悶更勝織物,中央集上不了架的書刊CD成一座小島。光線不足,字體太小的書名有待辨認,她抽出一本作者名字筆畫最少的書,「三毛」。她很快就轉出來了,這時候書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最明亮的地方留待最後,在服飾區隔壁臨街有個較正式的展示空間,像個瀕臨結束營業的小禮品店,成組的杯盤、陶瓷玩偶、木質相框、鑰匙圈種種的,看不到絨毛玩偶和玩具,入口處有張海報聲明十來項不宜捐贈,這兩項是她印象最深刻的,列在頭一頭二。她拎著繫著金色細線的一隻長翅膀的白熊小瓷偶,櫃台小姐說三十元,她給了一枚五十元硬幣。剛才有位先生接手她帶來的椅子,這會過來問她,那椅子一張賣兩百元,差不多嗎?她說那是全新的,或許可以再貴一點點。

回頭她去拿三毛那本書來結帳,早年她母親看三毛的《夢裡花落知多少》,姊姊也跟著看,這一本三毛只是譯者。她又繞進禮品區,從置物架遮掩的舊窗子張望底下的街道,感覺外面的人似乎看不見這隱形的城堡,然而架上的物品還是背靠背兩面擺設,好同時吸引裡外兩面人的目光。

最後她回到那區等待處理的新到貨,發現她剛搬進來的箱子已經被翻過了,一只保溫瓶和一只咖啡壺分別在兩個女孩手上。她們察覺她在注意她們靦腆地笑了。拋開那晚的印象,她在一個頗有鍾珊品味的箱子旁邊蹲下來,翻了一翻又換一個箱子,一抬頭,恰好看見另一個女孩從另一個箱子拿出當年她送鍾珊的那隻貓頭鷹,看起來像擔任保母的女孩偏著頭溜著靈氣的黑眼珠問她:「你喜歡?」她用力點頭,說:「謝謝!」接下了那隻貓頭鷹。(下)


【秋天的詩】簡政珍/蚊子
簡政珍/聯合報
文字如何承載

深秋突來的溫度?

紙張慢慢變了顏色

正如心如止水的黃葉

水鳥留下今年湖面最後一個倒影

獵槍已響

我們在年歲的跑道上追逐

想像寒流之前還可以試探水溫

乘著濛濛水氣

讓妳看看我額頭上

夕陽晨曦交錯的光影


我以顫抖的手指

書寫妳皮膚上的留白

仔細聆聽並行的腳步

是否失去節拍

幻想時間的差距就是幻想

文字是時空的媒人

我們在空隙裡

布置

陽光與塵埃


妳說

颱風過後

窗簾一直無法停止騷動

經常心癢,因為風中裡的謠言

妳卻不知

季節過後

我偷偷在妳身上

寫下的文字

已經變成

蚊子


達瑞/禮物
達瑞/聯合報
事情或許是從一疊不起眼的紙製品開始的,來自當時未曾抵達的東京,ㄏ沿途蒐集的諸如宣傳單海報名片菜單紙巾等等印刷物,一種生活文化的體現與指陳,當紙張紋路於指間延伸、開展,彷彿聽見了整座城市的問候。禮物。異地日常的浪潮翻湧而出,時間線軸漸漸模糊,一如駐足ㄏ的心境幽微轉折之側,而她在旅途中仍記得自己(那些她期待我體會的、前往的、感同身受的)。

總是期待那種因眼前物事而想起特定對象的瞬刻感受,性格、喜好、情緒特質,關於共事夥伴、摯友,戀人與家人。於是開始在某些旅外空檔裡會想到他們的模樣,可能在南法小鎮一家禮品店(嚮往法式抒情的某人)、可能在北京城內的窄小書店(正準備投身出版的某人),甚或新宿小巷內一家手工羊羹坊(嗜甜食的某人)……多半思考的是,如何為著仍穿繞工作縫隙之間的惦念者眾,遞來遠方的光:繁擾的集體社會裡的小小暫離以及單屬彼此的對話。

禮物是一份看待與理解。每一件被帶回的禮物,象徵的是自己所想、所詮釋的對方,亦盼世上有另一人得以知悉與共感,那樣的心意,讓我們在生命之流裡永不孤單。

後來與ㄏ失去了聯繫,但無法忘記那疊鋪滿日文漢字的紙製品,訊息已舊,當下寄存於心的溫熱卻未消逝。「希望有天你也在此。」那時她的留言,沒說一起,許是了解人世裡不免離捨,寧願是誠摯的分享。而那細微情懷將在真實生活中,若有似無地出現並影響自己。直到某年踏上了東京,手邊積累新的印刷品,仍想到ㄏ,覺得是循著當初那份禮物的心緒而來,同時不知有否其他人也帶著我曾給予的意念,遠赴他方……


  訊息公告
手機當錢包 你準備好了嗎?
別說不可能,這事就這樣發生了!非洲東部國家肯亞Safaricom公司推出的手機支付產品「M-Pesa」,早在2007年三月就推出手機銀行業務,具有存款、取款、匯款以及手機充值等功能,推出時間甚至比支付寶(2008年)還要早,可以說是「世界上最成功的手機支付平台」。

2018春夏妝髮趨勢搶先報
春夏的輪廓,妝容與髮型密不可分。眼部是奢華的主角,分明的線條,層疊的色感,搭配這一季不容缺席的素雅裸唇,是最時髦的風景;至於引人注目的輕盈髮絲服貼質感,則與摩登豐富的時尚態度呼應一氣,宣告著美麗的春天翩然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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