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寫小說的時候靈魂會出汗,正如跑步的時候身體會出汗一樣——我時常走到鏡子的面前,摸著下巴,嚴肅地拷問自己:我的水都喝到哪裡去了呢?我的結論是,靈魂會出汗……
我與寫作
●畢飛宇
我的作品量並不大,可以說偏小。可是,在大陸,我有一個極好的名聲,類似於勞模。在許多人的眼裡,我就是為了人類的文學事業點燈熬油並時刻打算捐軀的那種人。聽上去很不錯。事實上,我是一個懈怠的寫作者,為了把問題說清楚,也許先說我的南京同行葉兆言就比較靠譜。
兆言的生活極其規律,每天睡得早、起得早。他上午工作,午休之後,下午還是工作。日積月累,兆言的產量巨大,也許有我的三四倍。真的是涓涓細流匯成了江海。我非常羨慕兆言的寫作,可我卻做不到。我的寫作類似於人來瘋,來了,嘩啦啦一兩年,然後呢?當然是休息兩三年。休息兩三年是一個文雅的說法,其實我更像一隻無頭的蒼蠅,混日子罷了。我在不寫作的日子裡就是一個無業遊民,類屬於形跡可疑的閒雜人等。如果說,葉兆言是作家,我其實就是一個季節性的作家。
寫作的季節來了,我也是很規律的,每天上午九點起床,打掃完口腔和面部的衛生,我要喝咖啡,吸菸。然後,拿起一把刷子,把電腦的鍵盤和桌面統統刷一遍。我是一個邋遢的人,可是,在寫作的時候,我有我的潔癖,我希望手頭的一切都乾乾淨淨的。尤其是手,我不能允許我的手上有一絲一毫的不潔。當然了,到了我收工的時候,那也是一片狼藉。
寫作的時候我喝茶,不喝咖啡。道理很簡單,茶可以續杯,咖啡卻不能。有一度,我在義大利鬼混,愛上了義大利的咖啡,一天能喝四五杯。等我回國的時候,我發現我得了心臟病,痛苦得很。去醫院檢查,二查,三查,沒毛病。醫生以為我的心理出了問題,這讓我很害羞,我很扭捏,我覺得我不會。醫生耐心地勸我承認,我死活就不肯承認,那場面其實是動人的。後來,在一番仔細詳盡的對話之後,醫生建議我把咖啡停了。一個星期之後,那種令人難忍的感覺果然消失了。從此,我用茶替代了咖啡。實際上我很不喜歡茶,很多時候我寧願喝水。我覺得一個人在寫小說的時候靈魂會出汗,正如跑步的時候身體會出汗一樣。我每天都會喝大量的水,可是,它們與我的小便量卻構不成正確的比例關係。——我時常走到鏡子的面前,摸著下巴,嚴肅地拷問自己:我的水都喝到哪裡去了呢?我的結論是,靈魂會出汗。它向上流淌,雲蒸霞蔚一般,凝聚在了一個神祕而又高貴的地方。
在我的寫作季,我的工作量相當大,說全力以赴也不過分的。我不知疲倦。實際上,不知疲倦是一個不負責任的說法。每到一部作品竣工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有無窮的能量,明天上午就可以繼續下一部作品了。事實上,這是一個假象。假象格外的迷人。假象會讓你覺得自己成了仙,可以不吃,可以不喝,可以不睡,只靠呼吸你就能獲取蛋白質喝維生素。突然有一天,你感覺到了累。這累是從腳後跟開始的,然後,往上爬,覆蓋,類似於沒頂之災。它還是放大的,遞增的,一天比一天累。直到某一個上午,你一屁股陷進了沙發,等你站起來的時候,西窗已殘陽如血。而你,這個昨日的神仙,剎那間就成了走肉。
接下來的日子呢?那就啥也不想幹了。不想幹老子就不幹。一天到晚閒逛。有那麼一天,我在健身房遇見了一位吊兒郎當的男人,我們彼此看了一眼,承蒙他的厚愛,這傢伙當即把我看成了他的同道。他搭訕說:「兄弟在哪裡高就?」我說:「在家。」他又問:「做什麼呢?」我說:「啥也不做。」他接著問:「那靠什麼生活?」我說:「女人養。」他望著我,瞳孔的深處精光逼人。靠女人養,這也許是我這輩子說得最巍峨的一句話了。
一個靠「女人養」的男作家怎麼可能是勞模呢,想一想就不可能。我了解自己的寫作節奏,知道自己的懶散,所以,我從不在作品完成之前和出版社簽約,我也不接受任何刊物的稿約。我不想把寫作變成法律。我不喜歡被編輯追殺。編輯的脾性有多種多樣,有些很急,那急寫在臉上,直截了當,不停地催;有些呢,內裡是急的,但是,禮貌,周到,還優雅,動不動就來個電話:「老師好。哎。我不急啊,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催你啊。我在喝咖啡呢,突然就想起你來了。我就是問候老師一下。老師最近好嗎?今天喝咖啡了嗎?狗狗好嗎?」狗狗挺好。我也挺好,被這麼一問候,不好了,內分泌當場失調,即刻就成了四十七歲的韓愈——髮蒼蒼,視茫茫,齒牙動搖。我就知道,一旦簽了合同,你就豬狗不如。
而事實上,在大陸,我也有一個不好的名聲,那就是冷血殺手。「冷血殺手」這個說法在《青衣》發表時就有了,《玉米》加深了這一點。到了《平原》出版的時候,我幾乎已經被「定性」了。
我想我多少還是了解自己的,天知道,我是一個軟心腸的人。就我這樣一個男人,居然也成了「冷血殺手」,正如我是「勞模」一樣的。生活從來不買任何人的帳,這是由生活自身的戲劇性所決定了的。戲劇性,它永遠是生活的本質。別人看我是這樣,我看別人其實也是這樣。
大概在十年前,駱以軍的腋下夾著他的新作,《西夏旅館》。他大步流星,在大陸、台灣和香港四海縱橫。我就是在那樣的時刻認識駱以軍的。以軍碩壯、高大、健談。他姓駱,我覺得他就是駱駝。只要給他一麻袋苜蓿和兩桶水,他可以在荒漠與戈壁連續不斷地行走上七八天。望著以軍闊大的身軀,我認定了他的寫作是容易的,借用一句電影台詞:槍打一條線,棍打一大片。再借用一句電影台詞:人擋殺人,佛擋殺佛。可是,以軍告訴我,他的身體一直不好,經常要吃藥。我想,這就是我的誤解了。和我一樣,以軍的寫作是艱難的,以軍的閱讀也是艱難的。話又說回來,不難,文學就不可能是文學。流鼻涕容易,打噴嚏也容易,可鼻涕和噴嚏永遠也無法親近人類的靈魂。
永遠在練習
●駱以軍
我從四十出頭開始,就出現長期坐桌前的職業病,椎間盤突出,肩頸乃至於肩胛骨所謂膏肓之處,極常痠痛乃至於劇痛,那時也無人帶領,病急亂投醫,自己亂找路邊按摩店進去。我去過那種美麗少女穿得像賽車女郎,房間像太空艙的按摩店。那些少女像跳芭蕾舞在我趴著的背上踩著時,我會出現川端《睡美人》的情感,其實她們都是些家庭破碎,從中南部到台北討生活的孩子。我在那些密室裡,聽到許多故事。但因為這些孩子按摩手勁真的不行,後來我也去到您小說中寫的那種盲人按摩店,那個空間完全像您寫的,盲人有一種驕傲,當他們十來個師傅各據一角窩在那一張張沙發,我即使是在貼牆一張木板垂簾小間,我的按摩師跟我小聲哈啦什麼,其他師傅會像收音機頻道插進話來。那整個空間是他們雷達密布的領空。他們彼此之間有一種我這樣外人不懂的,親愛或調笑。
後來我改去給一些手藝非常好的台灣老阿姨按。那又是一對一的小格空間,我因此聽過非常多這些老阿姨的故事。我一直想寫城市裡的,這些按摩店美少女或按摩手法有如少林金剛指的老阿婆的故事。但後來讀了您的《推拿》,那真是嘆服!因為我長期按摩,知道您寫的,每一個都在點上,而那樣空間裡的盲人按摩師們,那個調度,另一種感官的監視器打開,形成另外一面不存在之牆上的《紅樓夢》或《海上花》的群像鏤雕,這真的非常難!我想應該有無數多人問過您這話:「畢飛宇你一個大男人,怎麼有辦法把女人寫得那麼透?」
我想現代小說,或我在台灣初始學習小說的所謂二十世紀西方小說,不外乎在於其觀測方式的提出。我年輕時,閱女極少,少得可憐,但對於川端《睡美人》,納博科夫《蘿莉塔》描寫的美少女,真是神魂顛倒。昆德拉有些女性的特殊時空中的色情但可能驟轉滑稽悲慘,也給年輕時的我很大啟發。有段時間我很認真精讀艾莉絲.孟若的短篇,她的筆非常穩,可以從像張愛玲那種二十來歲的敏感,神經質,穿過好像無趣的小鎮中產階級中年婦女,寫到老,都還是帶著神祕薄光的,甚至是性感的時光感悟。說來寫女性我真是不拿手。
我是到這幾年才又細讀《紅樓夢》、《儒林外史》,甚至初讀《金瓶梅》,深深嘆佩,覺得不可思議。那可能必須有一長時間的多組人物並置同一空間中,足夠長的置身其中的領會。尤其是完全不同性情的女子,但並不是西方雕塑或戲劇的主體突出的凸顯,而像藏於漣漪水波,多點散焦,從輕眉淡笑的不動聲色的說話來全面發動。這在我這種從小出生永和單一小家庭,無大家族人際關係脈絡可循的人,真的是感到非常難。
關於寫作,我想我可能是在一個所謂「專業寫小說的人」和「可能掉落下去,無法再寫出這世界需要你寫出這樣小說的人」之間,像在高樓徒手攀爬陡牆、窗玻璃,或任何突出物以找尋那樣攀爬處境。我這麼說可能台灣一些同輩或更年輕輩的小說創作者,會罵我:「你他媽的是最幸運的,說什麼!」不,我想如果哥們靜下想,會不會覺得我說的是真誠的?我在前篇提到,幾位我覺得近年讀到,非常有啟發性的小說,包括童偉格的《西北雨》、黃錦樹的《猶見扶餘》和另幾個短篇集,包括稍早些年的舞鶴的《亂迷》,我或都感到一種,書寫小說所要作準備的龐大,艱難,用功,耗竭,和我年輕時想像的一樣浩巨。但這些作品寫出來後,它們需要被解碼、解謎、解析的難度,同樣繁複艱難,但通常丟進這個連書籍出版都瀕危的世界裡,這些書或都賣不到一千本,也就是說,除了非常鐵的純文學讀者,這樣的小說創作出來,本身似乎被拒斥成為商品。但每個寫作者,不是希望自己的書寫如同賭局,我把自己的所有可能,對這個小說的洞見和懷疑,全梭哈下去?而且,其實它們不用被暢銷,但若是能較長時光的活存,能在未來不同時代,有幸交到願意全景展讀它的人?後來有一位年輕人這樣安慰我,說喬哀斯的《尤里西斯》當初出版,也是不到一千本,但是為何二十世紀,或遲到如我輩二十歲時,是用那麼大的願力,專注,去閱讀破譯,喬哀斯、卡夫卡、波赫士這些人的小說?
我是牡羊座正面能量者,如果有人發起「小說是否已在真實意義上死亡?」的話題,我一定是站在「不,只要你真的是如你心中尊敬的那個大作家,在那個年代那樣全面啟動的書寫,小說就因你而活」這一邊的。但是,確實我和身邊朋友開玩笑,2050年之後,諾貝爾文學獎或就得頒給類似J.K.羅琳這樣的作者了,因為第一,那時像昆德拉,魯西迪,大江這種上世紀走過來的,為小說提出龐大思辨的大小說家已都不在世了;第二,整個世代的閱讀經驗完全不同了。
我前陣子迷上壽山石,這裡無法展開了,但讀了一些帖子,知道在福州,從明清以降,從林清卿、周寶庭、郭功森、石卿、林亨雲,到現在的林飛、姚仲達,出了非常多燦爛不可思議的雕石家(包括台灣的廖一刀),但他們是一代一代人,專注在一方小小的印章上,可能不同時代的周期,會存在不同時期的黃金世代,但也有遇到:譬如,石頭礦脈枯竭了,或是整個壽山石市場冷清了,或是人們若不認為需要買壽山石這玩意了,那就像一個闔上的宇宙,曾經那樣美如夢幻,燦爛輝煌,那每個匠師可能要花一生雕數千方石頭的苦工和本身才氣,逼出一個文明史上的奇幻創造,但很可能會失傳。很怪,這很像我對於小說書寫的類似悵惘與哀感。
這是我在一個江亭(是位台灣人,我不認識他)的《抱石澄懷》壽山石收藏帖子上,看到的一段話:「周寶庭的雕刻語言就是『精鍊』。周老的『藝術造詣』或『美學素養』也許沒有今人那麼高,可是他從不間斷刻了幾十年,每一種造型該怎麼開胚、下刀,都已熟練至極,所以他一刀下去,往往可以包含很多信息,這是後人無法企及的,這種精鍊的語言,也能表現出某種工藝美感。」我其實也是這麼看待小說書寫的,「永遠在練習,揣摩,磨練,臨帖,吾少也賤」,其實小說的成本可能比那些雕刻藝匠還要低,一疊紙,一枝筆,或現在的人直接在電腦開檔案打字,都是方寸之間,但遼闊可以到劉慈欣《三體》那麼無限,精微可以到童偉格的《西北雨》那樣瞬閃。但前提還是,怎麼讓將來的小說家們,在這之前,可以安定的如雕刀上萬顆石頭,先耐煩的雕一方一方小宇宙?
十二月《文學相對論》預告:李欣倫VS.言叔夏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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