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繪中的主角常是年輕女子,嬌媚纖柔款款情深。轉頭翻閱日本政治版畫,視覺焦點盡在男人,是權力與野心的絕對主角,想找出幾張有女人身影的版畫真是極其困難。由於女人與慈愛幾乎可以畫個等號,往醫院看去還有點可能。
明治天皇在甲午戰爭鑫戰之初 (1894年),為有效地和前線戰略部隊聯繫,就把軍事總部從東京移到廣島。他一心想擊敗清軍,始終駐守廣島直到戰勝為止。皇后一條美子(1849-1914)會翩然出現在 〈野戰病院行幸之圖〉,也就不會令人詫異了。(圖1)
畫家小林清親所繪之行幸圖中,隨行女官牽扶著皇后,兩位女伴跟在後面,還有兩位佩劍的資深軍官隨扈。床上的傷患勉力坐起來,低首向皇室人員致敬,由女護士雙手扶助的姿態看來,病人相當衰弱。中後方的一位紅十字會護士,胸前戴有一枚勳章,恭敬地跪在地上迎接貴賓到訪。圖中一共有六位紅十字護士在病房工作。
昭憲皇后一條美子出身京都貴族之家,原名一條勝子,自幼聰穎好學,四歲能閱讀古今和歌集,五歲自己寫和歌,七歲能讀一些中國文言文經典。稍長勤於學習書法,彈古箏,熟稔花藝及茶道。她之所以改名美子(Haruko),是在她十八歲(1867年)冊立為皇后之後,「美子」這個名字反映出她嬌小嫻靜之美。
大婚之後,明治天皇打破傳統,要求皇后和資深女官跟他一起出席專為天皇舉行的定期報告,內容包括日本現況,還有海外國家的發展等。在正式場合之中,如美國前總統格蘭訪問時,美子皇后依外交禮節接待格蘭夫人。她也曾接待夏威夷國王,英國皇儲等。
自1887年起,她更時常伴隨明治天皇出席各種正式訪問,包括學校,工廠,甚至陸軍演習。明治天皇1888年生病時,美子皇后代他歡迎暹羅的特使,出席軍艦下水典禮,並訪問東京帝國大學。
我們可以確定美子皇后是第一位日本皇后發揮其公共角色者,然而,比明治天皇年長三歲的她無法懷胎生子,這在傳統皇室是個問題。雖然,明治時代初期已確定一夫一妻制,一般男子還是可以暗渡陳倉照舊納妾。以明治天皇之尊,想當然不受此限制,他總共有十五個小孩,分由五個妾所生。
美子皇后率明治天皇最寵愛的兩名妾,於1895年三月一起去廣島探視他,也算是夫妻情深。在她停留一個多月的期間,堅持每隔一天去不同醫院慰問受傷官兵。
甲午戰爭期間,廣島野戰醫院約有二十名紅十字會護士服務,早先美子皇后在東京澀谷町創立日本第一所紅十字會醫院。她於1887年擔任東京慈惠會醫院董事長,這是一所專門提供免費醫療服務給窮困病人的慈善醫院。根據慈惠會醫科大學大事記,「慈惠」之名是美子皇后所賜。
美子皇后不僅在慈善工作上做表率,她也是時尚皇后,在上流社會引領風潮。為響應明治維新的西化目標,美子皇后於1886年起在公共場合一定以洋裝出現,穿上褶紋裙,腰後並設置支架,使曳地長裙蓬起展開。如此盛裝出行,連探望傷患也不例外。
明治天皇早於1872年(明治五年)穿上西服,並規定以西服為正式服裝。美子皇后為鼓勵婦女改進裝束,破例於1887年1月7日頒布詔書,她認為傳統和服不適合現代人的生活形態,而且西洋裝束實際上更接近古代日本女人的衣裳,請日本女性跟她一樣穿上洋裝。
想把和服打入冷宮不大容易,當時一般婦女能接受的占少數,歐洲洋裝普遍流行於日本時裝界要等到下個世紀。不過在護理界,日本女人以南丁格爾「白衣天使」的精神服務病患,穿戴白色帽子和洋裝顯然是常規。我們從另一張同期的版畫中,看到頗為相似的女護士。她站在床尾,密切注視前方。病人似乎很想坐起來跟來訪的同袍打招呼。病人後面掛有醫療圖表,顯示他的康復狀況在這清潔的野戰醫院中有良好的進步。
這張版畫是三宅青軒的短篇小說《水雷士官》(Suirai shikan)的卷首插畫,由當時重要的文學雜誌《文藝俱樂部》所委託繪製的。軍官和病人同在日本帝國海軍的水雷船上服役,來訪軍官的左胸戴著勳章,表示他曾參與甲午戰爭,並有相當的戰功。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日本小說和文學雜誌中,卷首插畫是俊俏的賣點。出版商特別委託藝術家為雜誌中的小說和短篇小說主人翁創建形象,除了必須支持文字涵意,更要求是獨立的藝術作品。標準設得很高,所以卷首插畫常由有成就的藝術家來設計,然後交給手藝精湛的工匠,運用高級的印刷技術和材料來大量印製彩色版畫。
出版商預想戰爭將是引人注目的全新主題,很多牽動人心的男、女主角紛紛登上藝術家和作家的創作版圖。
畫家鈴木華□所設計的搭救落海軍官畫面頗為吸睛,怒濤中他回首望向救援,他的上方有個思念他的愛侶,輕咬手帕,左手拿著雜誌正在閱讀中。惹人憐愛的女子飄現在櫻花圈裡,如幻似夢,對海軍軍官想必起了很大的鼓舞作用。(圖2)
落海軍官是當時非常流行的小說《朝日櫻》(Asahizakura)的男主角,這部戰爭小說的情節相當詭異。東京帝國大學教授貝梭□張博林(Basil Hall Chamberlain)在他的經典著作《日本文物》(譯名,Things Japanese, 1905)中有所敘述,現翻譯如下:
這是一個有關英國即將被日本擊敗的故事。日本揮兵遣將,在陸續併吞香港、印度、馬爾他、直布羅陀之後,派出聯合艦隊直上泰晤士河,把堡壘夷為平地,然後向畏縮的英國人強索巨額賠款。
聽起來像天方夜譚的小說,如實反映日本人一心想掙脫不平等條約下二等國家的命運,有心無意的也重蹈侵略他人國土的覆轍。
在瀏覽眾多版畫時,我找到一張雙六版畫可以充分印證《朝日櫻》的時代精神。這棋盤遊戲的版面寬77.5公分,高53.3公分,空間相當大,密密麻麻的印有各場真假戰役說明和著名將領的肖像畫。遊戲從右下角開始「出征」,依擲骰子數目分向六個不同戰區前進。
剛開始的進程是符合日俄戰爭(1904-1905)的歷史發展,但是版畫〈新案征露戰局雙六〉發行時,戰爭尚未結束,所以遊戲設計人的想像空間得以無限發揮,不僅假設戰爭後期的發展,更推測日本軍隊將征討敵人至何處,所以從南海、印度洋、紅海、地中海、俄羅斯烏拉爾山,到莫斯科都有可能。一般日本人的前瞻意識從遊戲中展現無遺!此部分出現在棋盤左上方。(圖3)
雙六遊戲玩到正中的「敵國降伏」止,當然一路上有倒刺屏障或其他災難,都有可能讓人提早出局。
日本女人碰到嗜戰如狂的局面該如何處理呢?大概也無能為力,尤其是在男尊女卑的明治時代(1868-1912),婚姻是奉父兄之命而出閣,出嫁後財產權歸丈夫所有,一生以生養子女、事奉丈夫和公婆為重心。像免費奴僕般的過生活,遇到戰事只有祈盼良人早日安全歸來,全家能夠團聚。
甲午戰爭結束,在馬關條約於1895年4月簽訂以後,日本軍隊逐漸返國抵家。家人引頸期待的心情,畫家小林清親捕捉得十分有趣,看那母子跪坐相迎,脖子長得像長頸鹿般,後面排放熱騰騰的食物等著享用。(圖4)
版畫上諷刺幽默的短文〈細君之歡迎〉,由西森武城〈骨皮道人〉寫成 ,現翻譯如下:
當妻子得知丈夫的部隊征服了辮子,即將榮歸,她狂喜不已。她一直在想經此考驗後有什麼可以慰勞他。像個聾啞的人想警告火災,或像長頸鹿喉嚨痛一般,她伸長她的頸子,然後縮進來,來回不停著。但是,心神不寧過後,她警覺到要趕緊準備,暢飲好酒把所有煩惱傷心一掃而光。妻子烤紅魚、切鮪魚生魚片、燉鍋,做茶碗蒸、牛肉、雞肉、蕎麥、天麩羅。不僅有日本酒,也有洋酒,餅乾、茶、咖啡,連冰水都有,所有能想到的食物她都準備了。然後,她又伸長脖子,焦急的等待她的先生回家。
從明治時代,經大正時代(1912-1926),到昭和時代(1926-1989),當日本政府不斷送軍隊出境,侵犯中國、台灣、東南亞、夏威夷等,揮兵黷武於千里之外時,日本女人是否常處焦慮,是否日夜想念愛子,思念愛人呢?
一把貼身的團扇,好似述說分手後的相思情懷。扇子背面,一個軍官騎馬於月下,旁有步兵隨從,他們的側影與後方滿洲城都有月夜寂寥的黯然。
團扇正面是熱鬧的煙火。流經東京的隅田川現共有26座橋,到底版畫上的是哪個區的哪一座木橋,沒法得知,至於為什麼放煙火,也不清楚。可以確定的是橋梁上人力車隊與乘客,還有水上掛有燈籠的遊艇中人,都在欣賞天上的煙火。雙手持扇的年輕女子,微風輕拂頸頰。她被鑲嵌在右上角,在璀璨煙火前若有所思。(圖5)
今夜煙火是不是撩起她的美好回憶?煙火雖美但稍縱即逝,世間男女的情愛在戰火中也彷彿若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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