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像一頂帽子,不是每一個人都適合戴上它。
有些人天生就長了副適合戴帽子的臉,不管那臉型是方的,圓的,鵝蛋或菱角;也不管那帽子是歪的,斜的,有花邊的,無帽沿的,甚至是繡上骷髏頭圖案的,戴在一些適合的人們腦袋上,都變成恰如其分的裝飾品,就是那麼剛剛好,剛剛好到是他們與生俱來的一部分,彷彿是出生時就跟著從娘胎裡一塊兒蹦出來。
然而,偏偏有另外一種人,只要在頭上放了東西,總像突然冒出一隻犀牛角,或一個雞冠,左看右看都奇怪,無論他多麼用心地搭配顏色,選擇款式,總會令人不由自主地,聯想起一種會走路的水牛或公雞,或是一具配備引擎的行動藝術品。
張慈常常覺得,她和帽子之間的關係就是屬於後者,當然,經過這種比喻,她和婚姻之間的關係也可想而知。
張慈是個從小就愛做家事的孩子,她會自動自發地清洗全家人飽餐後的狼藉杯盤,還會順便倒垃圾;冬天來臨,頂著寒流刺骨東北季風,她到陽台上修剪植物,除去老舊殘枝,布置萬花迎春的榮景;至於她的房間,當然永遠窗明几淨,排列整齊。若遇長假,溫柔的她還會在家裡,一針一線,繡出可愛的抱枕送給左鄰右舍,偶爾也幫忙長輩鄰居修改衣服,另外,她也曾經手作一個背包在爬山的時候裝水壺。
「誰娶到張慈真是誰的褔氣!」
這句話她從六歲聽到四十六歲。第一個這麼讚美她的人已經死掉,剩下幾個還在重複這句話的人也老得差不多失去一半的記憶。
而張慈呢?她生命裡最重要的動作,非常簡單,就是坐在郵局的櫃台後面蓋印章。最基本的郵務士做起,二十年,終於升到組長,也記不得當初是誰鼓勵她來考郵政特考,只記得人家說這是金飯碗,要趕緊抱一個安身立命,將來找丈夫的時候,才容易找到金龜婿。結果金龜婿沒有著落,倒是這金飯碗,獨自緊擁二十年。
「愛情」對張慈而言,或許已經成為一種比買部賓士車還高級的奢侈品。
可不是嗎?那一段小邱曾經出現的生命,深刻讓她領悟金錢比愛情萬能的古訓。
那年她三十六歲,孤鸞年,未婚。張慈決定放棄對愛情的奢望,轉念讓物質享受滿足寂寞的心。因為,在她生命中的前些年裡,世界五大洲,分別去過三遍,貸款買房子的債務即將還清,換句話說,她又要再度面臨沒有寄託的空虛。於是,她決定買一部超級豪華又全新的進口賓士車安慰自己,至少,在往後幾年的生活中,她可以忙著規畫月薪,嘗試固定支出的樂趣。
小邱,是個賣車給她的年輕業務員。剛剛退伍的他,據說因為父親經商失敗,在高中畢業那年,放棄繼續升學的志願,決定遠離家鄉北上來打拚。小夥子相貌清秀開朗,工作也非常認真,雖然車子的價位確實高了點,但是配上頂極功能,又有品牌保證,張慈決定買一輛慰勞自己。偏偏命運作弄,她屬意的香檳色目前缺貨,讓張慈在展示中心裡有點心灰意冷,難得的熱情彷彿被澆熄,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找到寄託。
一開始小邱每天打電話給她,報告新車送廠的進度,這樣聊著聊著,他開始約她出來吃飯看電影。
小邱的殷勤舉動,開始令她心情激盪,再加上,他真是個長得挺可愛的男人,口才又機伶,很會說笑話,張慈常常被他逗到開心大笑,嘴唇激動得合不攏,露出粉紅色的上牙齦和偏黃的巨大門牙,像隻突然被電擊張嘴的兔子。
她開始在上班的時候思念小邱。想著他的酒窩,想著他拿湯匙喝咖啡的俏皮樣,想著他連珠炮的說話速度,想到心不在焉,自顧自一個勁兒抿嘴傻笑,即使桌上堆有半人高的存摺簿,櫃台外的客人排隊排得繞了彎,她仍能仰躺在椅子裡神遊太虛地笑著,兩隻眼濛濛瞪著天花板,這種近似精神自慰的方式,經常為她帶來一種生理上的快感。
三十六歲了,沒有被男人愛過呵護過的靈魂,像朵早衰的野草,從來沒有美過,也逐漸忘記美。
她曾經與同事們湊團購,去練瑜伽或跳拉丁有氧,在那彷彿選美擂台的舞蹈教室中,張慈總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年輕女老師均勻修長的身材、滑嫩的肌膚、圓潤的小腿、性感的腰肢……這才是美啊!張慈忍不住這麼想!於是,她拚老命賣命配合演出,跟著老師的口令做動作,努力搖擺或伸展,渴望在不久的將來,能夠拾回年輕,還有那些無邪笑靨……
苦盡甘來這句成語似乎從未出現在張慈的辭典,她是三十六歲的人間薛西佛斯,推石上山又翻落,徒勞無功是最仁慈的獎賞。青春期過了就是過了,她應該認真預防更年期。第二天起床,全身上下的骨頭重新易位,就像是給拳頭重重打過,痠痛難捱。囤積整夜的尿水在膀胱裡發漲,而她就是沒有半點力氣爬起來上廁所,頓時才發現自己的無能,簡直自討苦吃。於是,大筆學費捐給健身中心與瑜伽社,買它一次覺醒。
一個女人,活到三十六歲,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人生還真是乏味啊!到後來,張慈也忍不住這麼質疑自己,她四肢健全,長相也不嚇人,為什麼就是沒有緣分?當年一起畢業的同學,孩子都念到國中,而她,還是個如假包換的處女。從前,街坊鄰居的長輩阿姨,個個大膽預言她一定會嫁得最好,因為她是一個很乖很懂事的女孩……
「女孩」?她可以使用這種形容詞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小邱第三次約她出來喝咖啡,都說:「妳真的是個很好的女孩子!」
為什麼?張慈忍不住問。
「妳個性溫柔,脾氣又好,腳踏實地,而且任勞任怨,勤奮工作,不怕吃苦……」小邱興高采烈地描述,只是形容詞太豐富,彷彿是背好的台詞。
張慈心裡突然有一個念頭,這樣的讚美讓她覺得很熟悉,感覺上好像跟什麼動物有關,特別適合用在十二生肖中的任何一種禽獸身上,尤其是牛。
所以她活著和一隻動物沒有什麼兩樣。
但是,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從小邱的口中說出來,就像是歌詞配上音樂一樣動聽。暈眩又昏沉的張慈,不但因此買了更高級的賓士車種,又多加上二十萬元的裝潢費,使得這輛擁有冰箱,立體環繞音響,以及窗簾的車子,就像個會走路的公寓。
只是裡面什麼都有,就是缺少男主人。
車子開回家,剛開始還沒什麼機會使用,倒是小邱,三天兩頭就跑來向她借車。她心底竊喜小邱總算沒有忘記她,也不計較這部汽車的價值,大方借給他。不了解內情的人以為張慈終於交了男朋友,不但長相體面,還富裕的開起進口轎車,只是那男人看起來也太年輕了些,而他們兩人之間的舉止,說實在的,總是不太像一對情人,因為太客氣了。不過,換個方向想,也許是張慈年紀大,談戀愛也就不會那麼血氣方剛,反而像做學問一樣用心。
無論如何,張慈的人生彷彿配合新車來臨,重新出現希望。
張慈是個好女人,非常好,好到缺乏女人該有的妖氣。例如她曾經為了讓自己看起來像個貴婦,按照時尚雜誌裡的名人穿衣鏡,模仿那些藝人或名模,花大錢買奢侈品,像是路易□威登的名牌皮包,一個八萬多塊錢。結果她歡天喜地的帶去參加同學會,許久不見的朋友第一句問候語就是:「妳這個皮包在哪裡買的?仿冒得跟真的一樣!」
她頓時領悟,這輩子,她就是個次級品。
小邱的出現是奇蹟。
雖然沒有一見鍾情的火花,但是張慈的心,已經無法克制地被他牽引。賢慧的她,又開始織毛衣送給他禦寒保暖;天氣一冷,人參枸杞雞立刻送到公司給他補中益氣;她為他心甘情願償付汽車超速的罰單,即使車子撞壞了邊,刮了傷痕,她也沒有怨言。
三十六歲的她,終於歷經生命中第一次的「戀愛」,她幻想小邱會向她求婚。尤其當小邱總是口口聲聲的說:「妳真是一個非常非常善良的好女孩!」
張慈認真以為這是一種暗示,暗示善良的好女孩必定會得到美滿的姻緣,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律,就像所有人從小到大都聽過的「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一樣。由此可證,善良的張慈終會嫁給一個很好的老公,就像她小時候那些長輩鄰居所預言的,以及現在小邱如此溫柔說出口的語言。小邱!小邱!他笑瞇瞇的眼睛中,散發真善美,總讓她情不自禁地解讀成某種英雄般高貴的人格。「他」就是令張慈這個好女人應該得到善報的王子,「他」將會珍惜張慈敦厚的性格,關愛她,呵護她,終其一生……經過推理,張慈認定小邱終有一天,一定會向她求婚,更何況他已經牽過她的手,還在某個夜裡親吻她的臉頰。
戀愛。
為了婚禮必須具備的典雅穿著,就像當年黛安娜準備嫁給查理王子時的造型,張慈開心地到處逛街,終於挑了一頂有著淺淺帽沿的粉紫色編織帽,帽邊搭配一朵紫羅蘭,花蕊用幾顆亮片點綴,並繫上一條紗質絲巾,沿著帽緣貼過去,在交叉處串連蝴蝶結,剩餘的雪紡紗輕輕垂下,清風徐來,微微飄懸彷若畫中美女圖。張慈愛透這頂帽子,她覺得粉紫色恰恰好適合她的年齡,不會太輕佻,也不至於老氣,所以她對價錢一點兒也不在意,滿心歡喜地請售貨員包裝好,準備拿回家當結婚禮物。
這頂帽子的命運就像主人的初吻,在那個忘記日期的深夜,小邱低下頭用鼻尖貼著張慈的鼻尖,輕輕吐氣在她的嘴唇,滑過,最後貼上她的臉頰。紫羅蘭小花帽,也把它的第一次獻給精美的包裝禮盒,再也沒有機會離開。
小邱說他家裡有急用,向她借了兩百萬。那是她很多年前就放入定存的結婚基金,她認為這是賢妻良母應該做的事,毫不猶豫解約提領,隔天立刻匯到小邱指定帳戶。然後,小邱這個生物,沒有任何理由從地球蒸發。
他在哪裡呢?電話換了,工作辭了,更糟糕的是,沒有人知道他住在哪兒?都說是南部上來台北打拚,南部那麼大,是高雄還是台南屏東?南到難以猜測。
當初一心懸念接受求婚的張慈,完全沒想過結局竟是如此!事件過後,唯一稍感安慰的,是不多話的張慈,從來沒跟別人提過借錢給小邱的事。旁觀的好事者只以為這兩人可能因故分手,比起那些做人家小三或鬧上法院的八卦,似乎也沒什麼了不起。就算想說些閒話,只要一看到張慈那張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的臉,難免有些惻隱之心,不知道是感慨她老處女的事實,或是被她人如其名的慈祥面容所感動,總之,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之內,關於張慈還是嫁不出去的事實,因為當事人的沉默而自動銷聲匿跡。
再過不了多久,當所有人都淡忘初戀,只有張慈記得,那輛男人曾經撫摸過親近過的進口轎車,在現實生活裡,還剩下兩年的高額分期付款,有足夠的空間和時間,讓初戀情人陰魂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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