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知名女製作人婚變時,她哭訴,「他連給我洗澡刷背都很敷衍」。別人看了好笑,你卻看了驚心,原來天下的婚變都是一樣的,只有細節不同。
有好一陣子,他在你上班前,會起個大早幫你燙一便當盒青菜,你總誇他的燙青菜特別好吃,他都說,那是因為他有愛。你當時並沒把這話放在心裡,後來不知為何漸漸沒有燙青菜了,再後來連你請他買水果,他都不耐煩,最後,他連買的蘋果、奇異果都有幾個已爛掉一大塊,而他無所覺,你提醒他別再去那家店了,他的臉黑黑的沉下去:「你自己去買」。現在你明白了,原來這是有愛和沒有愛的差別,而這就是那個女製作人哭訴的「敷衍」。
這種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的細節,在外人聽來是一則笑話,對男女主角卻是難以分析、描述的胃酸,滴滴答答,讓你潰爛、穿孔、出血。「滄海月明珠有淚」,事後來看,斑斑可見,「只是當時已惘然」,第一時間就是不明白。
那爛掉的蘋果、奇異果,掩藏在狀似完整的果皮裡面,當時其實就是你們婚姻狀態,而你居然不察,你又何嘗不是敷衍?離婚後,你聽朋友談論他們家的夫妻關係,常驚訝其中有一種模式似的雷同。你有一種透明似的瞭然,就像看連續劇,你幾乎可以直接看到結局,而男女主角卻一誤再誤,你好著急,心中總有OS:「別,別疏忽這裡,這就是伏流、暗礁」,「注意,這是警訊,他其實是在求救,只是他自己不知道,也不會承認」。
你痛過,哭過,希望別人不必同樣再痛再哭,但這是你的一廂情願。你曾對友人婉轉提出一些建議,他們的漠然總讓你想起「馬耳東風」這個成語。
毀滅模式一旦啟動,沒人會看到黑天鵝。1986年美國太空梭「挑戰者號」發射73秒後爆炸,七位太空人全部殉難。這個悲劇本來至少有兩次機會可以防止:一位工程師半年前就發現O型環有問題,他寫信給公司副總裁,警告若不解決,「將是一場重大災難,有人會因此喪生」,可惜這信寄進了宇宙黑洞;發射前,也有工程師認為當天氣候不宜,極力建議應延後,但未被採納。「挑戰者號」在佛羅里達外海上空瞬間變成大火球,上億人透過電視轉播目睹,你也是其中之一。三十多年後,想起這事,心痛尤甚當年,不只是因為七人喪生,而是眾人聽不到預警——這才是人類真正的悲劇。
離婚後,你發現自己像一個已在彼世的人,雖然想對此世發出一點關於未來的訊息,但他們收不到,就算收到了也不相信。人鬼殊途,就是這樣了。
你像一個靈體,全然沒法施力。所謂「歷史教訓」,都是這樣的靈體,只是空氣。六國為秦所亡,杜牧《阿房宮賦》認為根本原因是六國不夠愛民,「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而秦統一之後同樣的不愛百姓,而愛豪奢,二世就亡了,「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滅亡都是自取的。「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唐代的杜牧當時已洞悉此理,〈阿房宮賦〉千古傳誦,但包括唐代本身,哪次改朝換代脫離了這個可悲的定律?他嘆息的豈僅是歷史、國家,令他沉痛的是人性。
錯誤不斷自我複製,悲哀和遺憾因此綿延不絕。千百年來,你們像在籠子裡跑圈圈的小倉鼠,好忙,好累,停不住、下不來、走不了,卻都原地不動。眾生都在這個輪迴裡。
你對友人的勸告,曾得到一個最激烈的回應,「我為什麼要救婚姻?我想不想再繼續這個婚姻都是問題」。很多人把離婚放嘴上,口口聲聲要離婚,但幾十年維持現狀,吵到八、九十歲,到死都沒離,而且在另一半過世時大放悲聲。若這麼堅定要「白首偕老」,為什麼要惡毒的相罵到老?若不想再「執子之手」,為什麼不放手?而像你這種鮮少吵架、從未提離婚的女人,卻在十天內離婚,還傳統似的「勸和不勸離」,替人家婚姻窮著急,你潛意識裡也預設了「不離不棄」才是好嗎?
好嗎?什麼是好?
你的書法老師杜忠誥是個哲學家,有一次,他給學生看各種「好」字,他說:「『好』字難寫好」,「好」的一半是「女」,一半是「子」,「女」、「子」除了各自要寫好,他們之間還有呼應、進退關係,應該誰大誰小、誰高誰低?或者一樣大小、一般高低?彼此距離也是奧祕,太近太黏,易緊張,像較勁;太遠太隔,各自獨立,如分裂。簡言之,「好」要好,「女」、「子」必須「不即不離」,但說這四字又太「油」,這不是話術,也不是算術,更不是口耳之學,極難言詮,只能時時在心,常常看帖,多多揣摩、天天練習。不練習,空想是沒用的;勤練習,不思考也是無效的機械式動筆而已。
杜老師常說,一個字練到六次就應已「吃」進去,若不行,就是有問題。你們夫妻在一起四十年,你總對人說他很「好」、他對你很「好」、你們很「好」,直到他那半年開始對你惡言惡語,你才知道你們不好了。那天聽老師說「好」,你如醍醐灌頂,「好」哪有這麼容易。
「好」是用毛筆跳雙人探戈,每一筆提捺輕重,轉折角度,「女」、「子」進退,都影響「好」好不好,而且今天好,未必明天就會好,更不是今年、明年都會好。而且今年的好,明年看了未必好,人生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好是沒止境的,何況每一次下筆、每一天情境、每一年的你都不同。
你們「好」了快四十年,最後半年還是不好了,婚姻是何等親密的關係,尚且如此,怎不讓人戒慎恐懼?但偏偏婚姻最讓人疏忽,可不是嗎?在外面人模人樣一天,回家不是要放鬆嗎?而放鬆之後,你的本來面目是什麼?
人在辦公室會挺直腰桿、收起小腹,嘴角上提,眼睛儘量發亮,就算不能顧盼自得,也竭力不讓自己看起來像鬥敗的雞,但在家中,則完全相反,像《陰屍路》裡行動遲緩卻會咬人的僵屍。人若能自覺,想想婚前的百般恩愛、海誓山盟,怎忍心這樣潦草、殘酷對待愛你或你愛的人?而當你那樣做時,你還愛那個不可愛的自己嗎?
人們都說,「家是一個避風港」,但是,這個避風港更多時候是垃圾場,各種情緒垃圾毫不整理的隨意丟出來,通常兩人都是肇事者,也是受害者。
要「辨微殊」。杜老師曾說,「書法是心的列印機」,極抽象,要拿捏,一拿一捏就是藝術,而從形而上的領會,到形而下的實踐,一點點細小的不同,結果會有很大不同。
你在婚姻中就是未能在幾微之中「慎微殊」。當他抱怨他每天晚上十點運動回來「你為什麼不出來迎接我」,你的回應是大大反彈,你每天下班回家已晚上八點,趕在他出門運動前先見上一面,他沒接收到你的心意,居然還抱怨他兩小時後健身回來,累癱在床上的你沒有起身迎駕。事後回想,你那時只知道生氣,不滿他對已工作到筋疲力盡的你提出這樣不合理的要求,你完全沒有意識到他那個可笑的要求是因為,啊,他已寂寞到「病了」。
畫家幾米的創作主題常常是「寂寞」,但他的主角幾乎常在微笑,旁邊是花是草是太陽、天空和動物。每個人處理寂寞的方式不同,他不是幾米,他的方式是用各種方式指責你。他的寂寞是你的考題,而你沒看見。
你一個朋友「羨慕」你離婚了,她說,「至少你有機會重新開始不一樣的生活」。是的,你若不是離婚了,你能每天從起床開始做的每件事都是自己高興、自己願意的嗎?你若不是離婚了,你會有如此強大的急迫感健身、寫作、旅行、學你一直想學卻始終拖延、沒有拿出行動的那些才藝?
你若不是離婚了,杜老師的「好」哲學,你能聽入心嗎?你若不是已失去婚姻,能一日三省吾身惕厲再三嗎?但是,為什麼一定要等到離婚才能了解自己、好好經營人我關係?置之死地而後生,但是,真的要先死一次嗎?
離婚後,你搞定自己,就等於搞定全家了;你一人快樂,就是全家快樂了。「獨釣寒江雪」誠然是一種大美,但是,同時必須置身「千山鳥飛絕」之中,你必須很小心,不要跌落谷底。是的,「好」固不易寫好,「一」又何嘗好寫?筆畫結構越簡單,越不易寫。
「一」,一筆就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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