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康復中心開張了,有個好聽的名字「安宜健康之家」。開張後撞上新冠疫情,頗一陣寂寥,不久後漸漸熱鬧。一早就見到多位坐著輪椅的老者,女傭或家屬小心翼翼地推著;還有由公司專用的小巴送過來。穿著橙黃色制服的職工穿梭進出,汗光裡一臉盈盈笑意。
每天清晨,符先生都下樓到附近小公園,和三五同好打太極,即便疫情管控最嚴的日子也不間斷。幾十年的生活節奏了。
經過時,他特別留意那一長排立在中心大門口外側邊的輪椅,都收疊起來,兩個輪子併攏,大大的圓彷彿掛在泳池邊或船舷上的救生圈。也有少數幾架電動輪椅。
一、二、三、四、五、六、七……他默數,不由得泛起一絲安慰。
他也有一架輪椅。從醫院回來後,用過沒多少次,就擱在牆角裡。他知道自己受益於那不變地堅持的好習慣。猝然中風後,他做了繞道手術,在鬼門關兜一圈回來,遵醫囑定時服藥,結合身體狀態,持續不懈的復健運動讓他康復得很快。儘管無法回到倒下前的狀態,而他的輪椅終究不必到樓下站隊。
妻子和朋友口中的「保健標兵」,在健康的擂台上猛然被敵手襲擊,一個趔趄倒下,很快重新站立。
但生活到底不一樣了。他已退休多年,久別在電視台當導演和監製的日子。紅星大獎頒獎禮上領回來的水晶獎座,放置在架子上不復當年閃亮,繁華勝景已成「雪花飄灑」的老電視劇。
讓他耿耿於懷的卻是擔任超過二十年的攝影之友協會會長的位子。
不是他戀棧。他怎麼會沒聽到背後不斷的「嘁嘁喳喳」呢?這幾年,本地多個文藝團體正相繼把棒子交給年輕世代。但——二十年來手上一直都有待完成的計畫,到底不是可以說放下就放下。其實他有計畫,鐘亮就是他介紹加入,並在他舉薦下,一個華文報館的攝影記者,入會三年就成為協會理事,並擔任祕書。
他希望彼此協調配合一段日子,經過考察,再把棒子交給對的人,自己才好逐步淡出。
鐘亮小他二十幾歲,論年紀就像是他孩子。這個已年過不惑的「小平頭」,常年一條牛仔褲,工裝上衣套一件掛滿口袋的馬甲背心。眼睛明澈,膚色暗褐,身手敏捷,一副隨時都能在戶外風裡來雨裡去的樣子。
鐘亮提了一個點子,說要打開門戶,發起名為「歲月之眼」的活動,在當年的最後24小時,從零時零分開始,組織隊伍在島國四處拍攝,為歲月留痕。
還為活動擬出了號召:「歲月之眼」——尋覓人文的城市影像!你的鏡頭就是這個島國年末最後的眼睛!來吧,讓日常生活的臉孔不再缺席,一起構築民間的有溫度的記憶。
這樣的概念,與攝影之友協會向來追求的唯美,精緻,足以傳世的藝術照片,理念大相徑庭。
符先生感到困惑:「沒有構思,不講究技藝的即時攝影,能拍出有水準的作品?」
「隨意,不帶機心的且行且拍,往往正是寫實的切面。好像卸妝後的素顏更加真實。」鐘亮的看法顯得深思熟慮。
他使勁地嚥口水,欲言又止。但也沒有理由阻止。他給自己找來解釋:「提高與普及」「高雅與通俗」,還有,「兩條腿走路」。或許,還能別創蹊徑。通過組織活動,也可考察鐘亮的辦事能力。
「歲月之眼」獲得不俗的反應與成績。超過一百二十位參與者,拍攝了幾千張照片,經過篩選,有些照片頗亮眼。已經在商議出版專輯推廣。次年,十幾位攝影愛好者申請加入攝影之友協會。
對這事符先生有看法,他擔心加入許多非專業會員,會拉低攝影之友協會的水準和檔次。雖然說數碼相機,甚至數碼單反相機日益普及,而拍攝技術還是需要時日磨練的。協會的規模向來都很穩定,他不肯定擴大會員是件好事。
理事會討論通過了!他有些失落,怏怏裡又有某種不安。他感受到一種對權威的衝擊。二十年的會長,他的意見總是帶著規訓和指導性,現在,他陡然覺得受到忽視。
那些新會員都比較年輕,與鐘亮走得近,看著他們在會所簇擁著高聲談笑,他內心漸漸無法淡定。鐘亮獲得報章年度新聞照片優秀獎,邀會友們到咖啡店吃一餐歡慶,大家興高采烈的,他卻完全提不起勁,說家裡有事不去了。
他心裡也嘀咕,鐘亮壯大了協會的規模和影響,不正是他希望的?鐘亮在會員中建立威信,有助於將來順利接班,他舉薦鐘亮,這不是他樂見的嗎?協會推廣攝影活動,尤其組織「歲月之眼」,報章先後做了幾次全版報導,他們顯然比以前多為人所知了,這不好嗎?然而,越嘀咕越咀嚼出苦澀,難以理喻,說不清楚的不舒服,在他心底蠢動,壓也壓不住。
協會幾種攝影叢書出版了,包括那本《歲月之眼》圖集,還有符先生多年旅遊拍攝的美圖,配上寥寥幾句人生感悟,那是他第三本個人彩色攝影專輯——他視為生涯的一個新里程碑。幾種書本將安排一起運來會所。
鐘亮與他商量:「書本很重,你的專輯好不好讓車子續程直接送到你家裡?省得搬上搬下!」
他點頭同意。
「這部分運費要由你支付喔。」
「怎麼?」他愕然,「還要另外付費?」
「是。印刷公司只提供一處免費的運輸服務。你的個人圖集屬於額外的,要加付。」鐘亮笑笑解釋。
雖然數目不大,他心裡卻不舒坦,這樣的事以前從未發生。二十年為協會服務,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他理應得到照顧,卻被鐘亮幾聲笑語打發了。
鐘亮又提了個建議,說他有朋友在KL開書店,協會的出版物,可以交由他們經銷,賣到全馬各地。
「只是,售價要按那裡書市行情,用我們的新元定價賣不出。」
鐘亮又笑笑補充:「用意在流布就可以,我們這裡華文書買不了多少本了。」
符先生稍一折算,按馬新匯率3兌1,他的專輯頓成賤價出售!不行!
他聯想起新加入協會的十四位攝影愛好者。他們怎麼也搆不上專業吧!那麼,攝影之友協會是不是自動「賤價」了?為什麼當時他沒有堅持:不行!
攝影之友協會展現出前所未見的蓬勃活力,他心裡卻被不安、不滿和憤懣、失落擰絞成的亂麻充塞著。他暗自揣度著鐘亮的一行一止,覺得需要「刮目相看」。想著這些,竟使他罕見地失眠了。
偶爾也對妻子發發牢騷,妻子自顧看她的電視:「要放手就放手,讓年輕人去做。『捏怕死放怕飛』,誰讓你操那麼多心?」抬眼又補一句,「又不是一份職業,你圖什麼?」
圖什麼?這不是職業而是志業。初參加時是興趣。後來多年擔任會長,他很享受被會員環繞的感覺,以及出席文化交流活動時擁有的尊榮和成就感;尤其退休後,衣食無憂的晚年,貢獻是一種豐盈和充實,領導會務賦予他生活的意義。這一切,守著廚房的女人又怎麼能夠理解?
到了常年會員大會,新一屆的理事選舉,鐘亮得票竟然緊緊追趕著他!隨著唱票聲,看著白板上畫出一個個的「正」字,他的血直往腦門竄升,渾身燥熱,手心卻捏出汗來。符先生萬萬沒料到,鐘亮竟比他還多得三票!他悄悄轉身上了洗手間。
午間休息後,要宣布當選的新一屆理事名單,並讓上一屆各組組長做會務報告。依慣例是會長和祕書上台,祕書當主持。
有人喊:「鐘亮,去前面啊!」
會長已在前面坐著,他旁邊的椅子被移走了。
鐘亮撓著小平頭,訕訕地說:「在這裡說也一樣。」
散會後,符先生徑直回家,許多話他只想對妻子說。那股沉沉疊疊的鬱悶,如淤積的水溝,猛然得到一股大水沖刷,既虛空,又爽暢了。
妻子並沒有他料想中的認同,只是淡淡地說:「你又何必?他是你引進的,他幹得好,得到支持,你不就是伯樂?」
他也想,我是伯樂沒錯,但他應該是在我的扶持下,才能順利接班。如果他靠自己上位,我算什麼?他組織「歲月之眼」,引進那一批新會員,恐怕就是蓄謀,就是別有用心!終於把我壓下去了。何況,現在看來,我們之間許多理念不合。攝影之友協會交給他,不會再是原來的樣子。他想起二十年來的風風雨雨。他想起一再砥礪自己的「主人翁」的態度和精神,他不能只當「甩手掌櫃」。他幾乎要否定自己念叨過的「扶上馬,送一程」。不。他得重新考慮,籌畫。他得為攝影之友協會負責。
正當他興奮地,細密盤算之際,心血管梗阻悄悄掩至,像一場猝不及防的午後暴雨。
當他從手術後醒來,身子虛弱,精氣神被什麼抽走了,換成滿鼓鼓的一肚子怨氣。真鬧不明白啊,他不菸不酒,沒有任何壞習慣,常年在家裡吃飯;飲食,運動,日常作息……幾十年循規蹈矩,妻子口中的「保健標兵」,健康的生活方式是被交口讚譽的。冠狀動脈怎麼就堵了,還堵得那麼徹底!?連支架手術都不濟事,只能做繞道手術處理!
醫生說,還有遺傳因素;切莫過度勞累;還要避免長期的精神緊張,抑鬱,保持樂觀心態。妻子別了他一眼,幽幽嘆道,可不是,被這段日子精神壓力擊垮的!?
躺在醫院的日子,他其實不想讓人知道,尤其協會會員。他一直都認為自己能完全康復,他還未足七十五周歲呢,如果不是這場病,他甚至絲毫沒有衰老的感覺。
要安排出院了,女兒聽從醫生吩咐,買來輪椅。他愣愣地盯著——不!這不是他要的。人生幾十個春秋,他坐過不同的椅子,木質,金屬,皮革,塑膠的……但絕對沒有這一張!不是這一張!一定要從他生命裡移出去!
他要的椅子其實很簡單——
他的腦子倏地一亮,閃出大半年前的會員大會,在前台被他悄悄移走的那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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