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像面前,做完了彌撒,趁天氣晴好,出到教堂外,呼吸遠方的山山水水,竟瞥見一叢很特別的植物正窩在教堂前的微坡下,靜靜地,存在著!它的葉子特別大特別大,友人告訴我,Gunnera manicata,它的英文學名(編者按:大葉蟻塔,又名巨人大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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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unnera manicata,是一種有著巨大葉子的常綠草本植物,高可達2.5公尺至4公尺,葉子直徑可達1.2公尺。不過,令我感興趣的是,資料上說它是一種極其古老的植物,歷史可追溯至1.5億年前。
也就是說,它在恐龍存在的時間出現,成為諸多草食性恐龍賴以存在的「食品」,因此,它有一個讓人一看就懂的英文名字──Dinosaur food,就是恐龍的「食物」,到了六千六百萬年前白堊紀時代恐龍滅絕之後,它依然存在,然後,來到眼前,而我看著它發怔!
那年,去了加拿大亞伯達省一個被稱為「恐龍墳場」的小鎮Drumheller。
1884年,遠古生物學家蒂勒爾(Joseph Burr Tyrrell)在那邊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化石,那是一具後來被命名為亞伯達龍(Albertosaurus)的化石,以後這一帶和亞伯達省其他地方出土的恐龍化石越來越多,於是1985年,成立了一座專屬恐龍博物館,並以蒂勒爾的名字命名為皇家蒂勒爾博物館(Royal Tyrrell Museum)。
館內的恐龍化石展品數十萬件,而附近仍有新的恐龍品種化石不斷出土。
在館內,有一顆很大很大的恐龍頭骨,被鑲嵌在一個玻璃框內,它有個俏名字,叫「黑美人」(Black Beauty),卻有個很嚇人的學名──霸王龍(Tyrannosaurus Rex)。
那天,不知什麼因緣,我跟「黑美人」對視了很久,感覺熟悉,又似陌生,她的眼眶裡滿含的,不是淚水,而是早已被浩渺時光風化成的白色石質。
霸王龍在電影裡,因為其食肉的屬性,總不如那些食草恐龍來得討喜,且總是「扮演」反面角色。
在與她對視的時候,當然不可能感受到那份兇狠,隔了至少六千萬年的歲月,如果有霸王氣,也早已被淘洗乾淨,成為了安靜的現在、溫柔的存在。
恐龍不知有沒有魂魄,會不會轉世,像現代不少鄉野傳奇那樣,轉了一代又一代……
如果恐龍會轉世,難道也是轉來轉去?
轉到了六千萬年前,整個族群滅絕,生命和魂魄都戛然而止──
之後呢?
會不會又轉成植物,成為曾被牠們嚼食過的Gunnera manicata,然後又轉到六千萬年後,成為教堂前被我瞥見的那一叢!
生命似乎就這樣不斷轉著,或者……折騰著……
算不算「具體的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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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沙特(Jean-Paul Sartre)《存在與虛無》(L□tre et le n□antet)一書中的一個詞彙,直指虛無的本質,他舉了個很有趣的例子:當我們期望皮夾裡有一百五十元,但打開來,有一百二十元,這時候,對我們而言,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三十元跑哪兒去了!
三十元很具體,但不見了,很虛無。
余生也晚,跟大家一樣,我也沒看過活蹦亂跳的霸王龍,但與我對視的這個「霸王龍」,卻是那麼真實的存在,雖然她是化石,她不會張牙、不會吼叫,她只是用冷漠與穿越了至少六千萬年的眼神看著我,我用現代的眼神看著她,都是那麼具體。
但我們都知道,「活著」的霸王龍,其實,早已死去很久很久了,那麼我跟她中間隔著的,除了迢遙的時間外,還有什麼呢?
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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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前,去過西安臨潼的兵馬俑坑,龐大的兵馬俑列隊與我──對視!
是的,對視!
數千個武士,每個「人」的面孔長相都不一樣,據說,是按照當時真人面容所鑄造,也就是說,這些鑄自二千二百年前秦朝的兵馬俑,其實也就是二千二百年前的秦人以他們活著的形象,在地底「存在」了二千多年,復因當地農民的一次偶然,重新「活」出來,到現在。
而且他們一律面朝東方──也是據說──據說秦始皇滅了六國後,深怕六國造反,因此,命數萬工匠造出這一大群兵俑,以威懾的眼神恫嚇東方六國。
在我與他們「對視」的時候,他們的眼神依然犀利無比,顯得具體而真實,但我感覺不出殺氣,那是因為,我們中間有二千二百年的時間,二千二百年,把一切愛恨情仇,都稀釋成為了……
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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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兵馬俑,馬王堆的不腐女屍和慧能圓寂後的真身,又是另一種神奇的存在。
一個曾經活在二千多年前的漢代,長沙國丞相利蒼的夫人辛追;另一個是生活在唐代,創立了主張頓悟的佛教南宗的高僧。
他們的面容是當年的面容,但,站在他們面前,你無法「對視」,一個是躺著,閉著眼,另一個是禪坐著,也是閉著眼,對於來看他們的訪客和信眾,充耳不聞,閉眼而不見。
在我們與他們之間,可能不是虛無,而是一種……呃!非虛無也非非虛無,一種無法言詮的境界。
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大概就是這樣的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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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北市一處天主教墓園的墓碑上,嵌著一張非常熟悉的照片,是父親母親結婚當年的婚紗照,每當我們兄妹去探望時,父親母親,也會與我們對視。
在對視中,許多影像、許多故事在流淌……
父親因時局動盪而到台灣,印尼出生的母親則因當年的排華政策,也到了台灣,於是他們認識、結婚。
小時候,從軍的父親其實很難得回家,但一回家,多半時間總是先去眷村鄰居家串門子,順便(或主要)找牌搭子。
至今仍記得那晚父親一回家沒多久,就去了住得比較遠的鄰居長輩家打麻將,父親那時年輕,可以連打幾個通宵。
母親也很年輕,但除了家務活,不會,也不參與各種休閒活動的她,一心就是念著父親,但整夜看不到父親,唯一「抗議」的方式,便是拿出廚房裡原本用來調味的米酒……窩在牆角,邊哭邊喝……
我嚇得奔出去找父親。
但深夜的眷村靜得嚇人,後方還有亂葬崗,我挨家挨戶地,用稚弱的哭聲去敲鄰居深鎖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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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夜,母親微閉著眼,熟睡在醫院的病床上,月光靜悄悄地爬進來探看。
半個世界沉默地窩在黑暗裡,像闖下了大禍似的。
父親在病房外頭啜泣。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父親……為母親哭泣。
二十多年後,父親在睡夢中停止了呼吸。
這二十多年間,父親每年總有幾次,會去墓園與母親生前的容顏「對視」。感覺上,他們之間還有很多故事未完成,只能藉著這樣的「對視」來繼續。
母親的容顏如此真實。
而當時橫在父親和母親中間的,或許也是虛無。我不確知。
現在,是我與「存在」此刻的他們對視,像是對話,但其實,我們無言。
畢竟,瀰漫在我們之間的,也應該是虛無,但是,又好像不那麼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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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有《存在與時間》,應該算是存在主義先驅的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於1933年4月接受了納粹治下的弗萊堡大學(Universit□t Freiburg)校長一職,其主要職責之一就是執行新的納粹法律,也必須加入納粹黨。
在這之前,他的學生鄂蘭(Hannah Aremdt)曾質問過他,是不是納粹的支持者?因為鄂蘭本身就是猶太人,而坊間早有傳言說,海德格根本就是個反猶主義者。
但當時,海德格給了既是他學生又是情人的鄂蘭的回答是:NO!
納粹的「存在」,與海德格之間,本來應該就像「黑美人」與我之間,「黑美人」曾經的兇狠與納粹的極端民族主義,與我與海德格之間,隔著的,就是虛無,理當是虛無。
但沒想到橫在海德格與納粹之間的,原來並不是虛無。
海德格的理論有個核心──「存在」的本質就是「虛無」,因此,「存在」的本質是不存在的,但他又指出自己是「此在」,且一直有聽不見的聲音在呼喚,讓他察覺自己是「存在」的……
真笨,既然有「呼喚」,不管聽不聽得見,哪還會是虛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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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母親,即便是成為墓碑上的名字和照片,對任何人而言,都是一種超越了海德格所謂「此在」的「存在」,真實的存在,陌生人經過時,可能會好奇的看一眼,走過,下一刻就記不得名姓了。也就是說,陌生人與父親母親的眼神中間,即便曾經交流過,也是絕對的虛無。
但對我,對我們兄妹,乃至於對家族後輩而言,在與他們的對視之間,可能不是虛無,我曾想過,會不會也是一種「呼喚」,畢竟那中間,有太多太多故事奔騰……
串連那些不羈的故事的……我想我了解了……
是難以言傳的感情!
有沒有「呼喚」顯然已不重要。正是人間至貴的感情,讓虛無,變得「存在」。
感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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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夜無聲無息地欺近這座教堂之前,我不得不走向停車場,回頭看著那攀在山丘好似捨不得沉淪的落日,又瞥見那叢Gunnera manicata,依然以六千萬年前的姿勢立在那裡,像往常那樣目送黃昏離去。沒有情緒。
它對即將離開的我,似乎一樣,也是無感,沒有情緒。
不會失望啦。但我也真的必須離去了,我知道我與那叢Gunnera manicata之間的虛無,會隨著我們之間的距離,被拓得越來越大,直至被黑夜吞噬。
當車子駛過教堂大門前的樹林準備離去時,車子前方突然竄出一隻松鼠……我踩了個急煞車──
聲音在靜夜裡相當刺耳!
驀然從樹葉間,嚇飛出兩隻棲鳥,驚叫著往破墨的遠山飛了過去。
●後記:文中有關存在主義的故事,我主要參考了Sarah Bakewell寫的《我們在存在主義咖啡館──那些關於自由、哲學家與存在主義的故事》(At tg Existentialist Cafe , Freedom,Being, and Apricot Cocktails),中文版江先聲譯,商周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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