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我們的校園,雖然位於市區的心臟地帶,腹地狹窄,卻擁有蔥鬱的林木,四季花開。青春期就學於此,常孺慕大樹滄桑的風貌,後來返校任教,逐漸能欣賞芳菲嬌豔。於是我所關注的焦點,從仰望寄情的欖仁、木棉,到屢次從中獲得慰藉的山茶、杜鵑,到後來,才彷彿終於張開眼睛,第一次發現了玫瑰:粉紅、嬌白、嫩黃……錯落地叢聚在辦公室外、飲水機附近的花圃裡。
「早!」是花匠爽朗的招呼。我的視線不由得投向花叢。那陣子,不論到得多麼早,當我走向飲水機,倒上一杯水,好開始一天的工作時,花匠總已在陽光下工作。
「早!」他向我露出坦率的笑容。將屆退休年齡的人,身材高大精瘦,兩肩微微駝著。臉上溝紋縱橫深陷,膚色出奇地黝黑,笑起來牙齒特別潔白地一閃。在日復一日的招呼聲中,我逐漸熟悉了這清晨的序曲,並且有意慢吞吞的倒水、漱杯,趁便瀏覽他所照料的玫瑰,享受片刻繁華。
花匠是個勤奮、樂天的人。我和他接觸不多,而常見他在天光下工作。即便是驕陽肆虐的暑天,他搬運重物,汗濕透背,擦身而過時向人一咧嘴,永遠是燦爛無比的笑容。偶爾迸出的一兩句風趣言語,總引人會心一笑。據說此君別無嗜好,就愛泡茶、養壺。不難想像,當重度勞動、大量出汗之後,一口好茶入喉,那喉韻如何的撫慰身心。這樣一個高大粗獷的形象,置身玫瑰花叢,只見嬝娜風流和樸實矯健相依偎,特別製造出一種美感。
經花匠悉心照料,園中的玫瑰,每天在春光中微微搖曳著,令人動情。我生平不曾偏愛玫瑰,它的形象在商業機制操作下,早已過度庸俗化了。尤其眾口交譽的紅玫瑰,將謝未謝之際,那輪廓邊緣泛黑、微微捲縮的疲態,令人不由得生出嫌惡之感。然而眼前的玫瑰,日日酣飲陽光,精神飽滿,教人以為這光鮮花色是家常。
夏天來了,好一陣子不見花匠身影。聽聞是因病入院,請了長假。不久消息傳來,是胰臟癌,秋天還沒過完,便去世了。據說,他臨終前仍保有一貫的幽默,不忘隨時調侃自己以娛樂他人。
從來不曾留意,冬天裡也有玫瑰盛開。毛衣上身了,每天清晨,站在飲水機前的我,照例倒一杯熱水暖手,隨興瀏覽玫瑰,漸漸的,瀏覽變成了凝望。中台灣的冬季從不缺大好的陽光,玫瑰在低溫下顯得安詳。接手的花匠是個膚色蒼白的男子,兩鬢星星。他溫和的沉默,使我彷彿益發鮮明地聽見那聲燦爛的招呼。安靜的他,與先前的花匠共事多年,我揣測不出他此刻的心情,照護遺孤嗎?或者盡力的挽留芳華?
花匠故去大半年後,再不曾聽見有人提起他。只有玫瑰,年年盛開。陶淵明詩云:「奚覺無一人,親識豈相思?但餘平生物,舉目情悽洏。」
花匠先生姓陳,諱桂森。謹以此文,紀念一位忠勤園事的養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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