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如今一切顛倒過來
1990年代,KTV在台北市一家家冒出,為了賺錢,我在江蕙的〈傷心酒店〉和張學友的〈吻別〉兩首歌大紅時,進入這行。
這是一個新興行業,許多人用有色眼光看待,何況我工作地點還位於酒店密集、豔名遠播的林森北路。不過,這樣也好,這家神隱於情色行業的KTV比較偏僻,應該不會遇見熟人。
但我錯了!或許是KTV實在太過熱門,或時代正逐漸變得開放,每個人都按捺不住一展歌喉的渴望,服務短短幾個月,便遇見此生最不想與最想見的人。
那日,接待一組到我工作樓層的客人,儘管走廊燈泡沒那麼明亮,我仍一眼認出其中一位客人,正是我在海軍陸戰隊當班長時,底下的菜鳥阿兵哥。他的梯次、階級與身為老兵和士官的我很遙遠,在軍中,他們遠遠看見我就得自動閃到旁邊舉手敬禮,說話須立正挺胸手貼好,開口前還要先冠上「報告班長」四字。
沒想到,如今一切顛倒過來。
店內花崗石桌只有膝蓋高,每次進入包廂,我都得摺疊身體縮成一團,卑微蹲跪著服務客人。為避免被阿兵哥認出,從托盤移出水杯、濕紙巾,擺設到客人面前時,我刻意低頭,但裝麥克風套、解說逃生方向與設備,就難免與客人四目相接。
包廂昏暗,可是距離實在太近,他注意到了,又驚又喜地對我喊:「小雄班長!」這是軍中其他班長對我的暱稱,有些自來熟的阿兵哥也跟著喊,令人不堪其擾。
面對阿兵哥的熱情,我的回應是:「對不起!你認錯人了。」表情無情,語氣冷漠。阿兵哥錯愕地再三確認,幸好別在制服上的金屬名牌僅是一個英文字母外加幾個數字,使我能否認到底。
我的極力撇清,讓他對我的態度漸漸從謹慎、恭敬,轉換成不解和憤怒,最後決定不再追究真相,手一揮,忿忿地說:「既然不是,那趕緊給我拿一手台啤過來。」我勉強擠出微笑,送上「祝您消費愉快」,緩緩退出包廂,感覺自己的尊嚴被閹割得乾乾淨淨。走到櫃台,立刻對同事叮嚀:「如果剛進來那間包廂客人問起我的名姓,千萬別告知。」同事不知其中緣由,太忙了也沒空細問,只是點頭。
當班長時得輪流當值星官,藍白紅值星帶上身後,無論平日個性如何溫良恭儉讓皆得暫時收起,說話得機車、催油使勁操練部隊,想辦法樹立威嚴,才能帶領一百多位弟兄往前走。雖說我當班長時,儘量以體能和公平服眾,絕不施行不合理的要求,甚少拿階級壓人,可軍中處罰往往連坐,一人犯錯,整梯次或整連隊集體中獎,無形中就會得罪人,加上KTV服務生和軍中班長的形象落差太大,我決定打死不承認。
好在這位阿兵哥就來那麼一次,不然我可能會轉調其他分店。
與國小恩人驚喜相遇
除了帶過的阿兵哥,還曾遇見十七歲時,我在香雞城半工半讀的老闆娘。
但這次和上次的狼狽不同,儘管有點尷尬,老闆娘畢竟見過世面,說起話來面面俱到,誇讚這是一個充滿潛力的行業,鼓勵我好好打拚,離開包廂時還塞了兩百元小費到我的手心。
不過,最令人驚喜的並非這次,而是某次一位客人來歡唱,看見我,問是不是讀中港國小?我說是啊。接著她說:「徐正雄,我是林秀蜜。」時間忽然回到過去,國二之前,家裡負債很多,父母又忙於工作,我的三餐常靠別人接濟,每個年級都會找幾位固定合作夥伴,林秀蜜正是我小五、小六時午餐主要贊助者。
她家在學校附近的中港一街,開洗衣店,小學時有些□奶(h□ng-lin),長大後的樣子有點像現在的星座專家唐綺陽。我見到恩人很開心,林秀蜜也笑著說:「徐正雄你一點都沒變!」這話不誇張,我天生一張娃娃臉,快三十歲了,去看限制級電影還常被要求驗證件。因正在上班,不好意思多聊,與她相約下次見。
除了遇見意外的人,還曾在KTV碰見怪事。
某次客人按服務鈴,說剛剛有位臉很臭的服務生闖進包廂,問他要做什麼又不說,接著就轉身離開。
客人敘述時,我整個人開始冷了起來──類似的事,曾聽資深同事說過,但我從未碰過。我們每半小時巡視一次包廂,替客人清理桌面,因時間尚未到,客人按鈴前我正和同事守在那間包廂附近聊天,根本沒有人走進過包廂。然而,我們不能直接告訴客人實情,只好編個謊言:「那位服務生身體不舒服,所以臉色很差,請假先走了,請多多包涵!」客人這才釋懷。
有些KTV曾出過事,所以每年我們都得參加消防演習,客人投訴那層樓,格局和其他樓面完全不同,有面很長的落地鏡,若沒開燈,還真的很恐怖!好笑的是,很多客人來KTV不唱歌,而是點一些有靈異現象的伴唱帶,然後在包廂抱成一團,等待關鍵畫面出現驚聲尖叫;或許這是都市人另類的情緒抒發,我們也早已見怪不怪!
其實,客人跟我反應服務生闖進包廂前,我的眼角餘光似乎是瞥見有什麼東西從鏡子閃出,衝進那間包廂,可我寧願把它解釋為錯覺。發生怪事那層樓,早已累積不少詭異故事,而各種關於KTV的都市傳說,至今仍能在網路上找到。
大概這世界真有多重宇宙,所知有限的我們,對天地萬物,還是應該懷著謙卑的心比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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