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的傷口永遠不會痊癒,洗不乾淨的膿汁惡臭縮回陰影裡那是光線無法觸及的沼澤地帶……
復活節四天連假過去,我戴好口罩走向病房,心裡想著這四天大概沒人會去換藥,爛腳先生的傷口不知道怎麼樣了。
噢,爛腳先生,是我們一位病人。大多數史瓦濟語的姓名我連發音都有困難,更別提把病人的臉與名字對在一起了;因此我腦海中病人的名字都是「診斷」加上「地理位置」,視情況增添一些加強印象的形容詞。例如在我的病人名單中,就有「靠窗邊那床的拉肚子老先生」、「31床那個肺結核治療過兩次的」,及「中間那床喘到不行的肺囊蟲感染年輕人」。順帶一提,我的名單裡不會出現「某床的愛滋病患者」,因為幾乎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感染有愛滋病毒,唯一的差別只是有沒有使用藥物控制而已。
29床那個整隻右腳盤根錯節、爬滿卡波西氏肉瘤(註)而腫至兩倍大的中年男性,腳上的感染在抗生素控制住之後,在腳背的皮下組織中形成膿瘍。某天,他皮膚上冒了膿泡,滲出湯湯水水,雖然不再高燒了,膿瘍破表皮而出後卻留下一個棒球大小的深深傷口。那之後,「29床的卡波西氏肉瘤病人」就改名為「29床的爛腳先生」了。
那個傷口,慘不忍睹,每次換藥都要用掉一兩包紗布。我試著塞入泡了稀釋優碘的紗布做濕敷,隔天打開敷料,裡頭拉出來的紗布,色彩斑斕;紅色是血絲,夾雜黃色的膿液,其中摻了些淡綠,或許是難纏的綠膿桿菌。因此,每次查完房之後,我都會留下來為他的傷口換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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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藥,絕無偷懶的外科照護,傷口好好壞壞常取決於換藥的功夫。在台灣的醫院裡通常是一天三次,而依照此地內科病房的習慣,往往三天才能換到一次。
換藥時偶爾有蒼蠅飛過來,趁我無暇揮趕時停在傷口邊緣,搓著前肢,黑色的大複眼貪婪地盯著傷口底部那片濕地瞧。蒼蠅飛繞在病人身旁總令我不快,那或許是一種殘酷的隱喻:蒼蠅正在暗示你,眼前這個病人的身體正一寸一寸死去,逐步成為牠們的食物。我揮揮手將牠趕開,並加速換藥的動作。
爛腳先生聽不懂英文,但在日復一日的換藥過程中,我們逐漸建立出彼此幽微的默契。每當我手裡抱著大包小包的紗布與繃帶來到床前,他就會送給我一個燦爛的大微笑,然後把腳伸出床沿,在椅子上尋找一個舒適的支點,等待我拆封他的傷口換藥。
等到每次換藥時紗布顏色愈來愈淺,傷口裡的膿液盡去,底部就露出黃黃白白的壞死組織;那些是細菌孳生的溫床,如發著惡臭的爛泥,夾雜著纖維,絲絲縷縷纏繞在正常的組織上。我會診當地外科醫師幾次,都音訊全無,索性將傷口照片傳給台灣認識的整形外科醫師,請他給建議,並照著醫療團裡醫師的指導,在病房裡進行傷口的簡單清創。
清創,是用外科方法將上層死肉剔除,以露出下方血流充沛的活組織。活組織有如沃土,是讓細胞生長、填滿傷口的唯一方法。病房裡沒有手術器械與止血用具,我只能用手術刀的刀片慢慢清創。壞死組織上沒有神經血管,不會痛也不會流血,爛腳先生面無表情,俯視著我蹲在地上用刀片在他腳上一刀,又一刀,割下那些軟爛的黃色肉片,彷彿那是與他無關的事物。
某天下午我照例要去換藥時,忽然發現床上無人,一問之下才知道外科醫師終於幫他動了手術,術後直接轉往換藥較勤的外科病房。
我後來又去看過爛腳先生幾次。除了幾床剛開完刀的病人以外,一般外科病房裡住的幾乎都是慢性傷口;那些無法治癒,只能不斷以換藥、清創來圍堵其擴張疆域的傷口,是醫院裡無人想涉入的沼澤地帶。有一次去看他,正巧遇到外科醫師查房,他乖乖坐在床上,將傷口打開,等待那些打領帶的外科醫師一個一個檢視。傷口經過手術的大舉清創,雖然範圍變大了點,但底部露出赭紅的肌肉,代表著新生細胞還有機會繼續生長,填滿傷口。
他旁邊擺了一盆灰色的水,看起來像是洗過拖把之類的顏色。他將先前裹住傷口、已沾了膿血的繃帶泡進水裡,慢慢地搓洗起來,擰乾,然後珍惜地把它晾在床角的欄杆上。
我悚然一驚,這時才發現,四周的病人均解開了他們的包紮,將各自的傷口裸露出來──那些傷口或大或小,有些持續糜爛,有些正在癒合。外科查房大隊在病床間緩慢前進,護士則推著車子,把醫師看完的傷口重新包紮起來。大部分的傷口,是永遠不會痊癒的;他們用反覆搓洗又晾乾的繃帶將之捆好,帶著洗不乾淨的膿汁惡臭,縮回各自的陰影裡,那是光線無法觸及的沼澤地帶。
註:卡波西氏肉瘤(Kaposi's sarcoma,KS),一種愛滋病患者常見之惡性腫瘤,易阻塞淋巴液回流。(本文選自即將由遠流出版《來自天堂的微光──我在史瓦濟蘭行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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