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蜿蜒在半山腰的道路幾無起伏。不算長的一條路,只在起迄兩頭連接其他道路時,有些坡度,全程二十餘分鐘走起來平緩。而每一處曲彎和轉折,都會展開新的視野,道途因岩壁、路樹與屋宅的變化,產生些微的不同,這是散走時候的樂趣所在。 如若可能,我會順道拜訪鄰居友人C,約他作一次清晨的散步。 有一回我倆在靜寂的瀝青道上走著,吸吐清新的空氣,耳邊聽著鳥雀啾囀,彼此幾乎不發一語。迎面一個身形以踉蹌的步態錯身而過,手上提著一隻盛裝了什麼的薄塑膠袋。此刻我們正落在道旁禪寺前的空場子,于是C和我不約而同的走過去坐在那石凳上歇腳了。那剛才照面的男子已走過十來步,卻時時回首看過我們這邊來。 終于他又折轉來到我們面前,端詳友人C的臉半晌,怯怯的開口問:〝你莫非是山下小學教過我們的某某師麼?〞 C答稱〝正是〞,知道遇見昔年的老學生了,但時代久遠,一時並無印象。男子繼續熟視一番,口中蹦出一句:〝果然是某某師嗎?怎麼變成了這樣?〞 C君教小學的時代距今三十年,老學生仍能認出,可見形貌依稀沒變。 看那中年男卻已有初老的樣子,C遂答道:〝你都變成這樣了,何況我呢?〞 男子便無話說下去。我們邀他同坐在石凳上。 我細看他的樣子,怎麼也不像是早起精神抖擻,走山道散步的人,蓬鬆著透出些許灰白的髮尖,一臉頹唐疲倦的樣子,上衣前襟敞開。這時他長嘆一口氣,頭部像被地心引力吸著,脫力的低了下去,彷彿逃避似的埋進自己的懷裡。 這模樣與山下小學裡天真活潑的孩子距離多麼遙遠!當我想像他還原到小學時代的時候。 C同我雖然年齡長于他,但畢竟過著平穩安適的生活,三人看起來大家歲月之痕倒十分相近呢。大約遭逢折挫與不順利,使這個昔年朝氣澎勃的孩子,失去應有的活力和希望。 他忽然開口問:〝老師相信命運這件事嗎?〞然後嚅嚅的補充說:〝我…就成為這樣子了…〞 說罷,從提著的塑膠袋裡取出兩罐冰啤酒擱在石桌上,說:〝兩位請用吧!〞 我們清楚的嗅聞到一股人體發散出的酒精味,那男子全身像未蓋蓋子的酒瓶,時時溢出氣味。 〝啊,怎麼好喝酒呢?這麼一大早的!〞C端出老師的態度,一面又帶著慈和的口氣問他:〝怎麼了?昨晚跟太太吵架了嗎?〞 〝唉,我這樣的人哪裡有太太呢?〞 C這一句轉環的話,不料又重重的擊中男子的傷痛,彷彿他敗北的歷史,完全攤開在我們面前了。男子于是更低垂他青白的臉,痛苦的冷汗凝在額頰與鼻頭,一雙蒼白浮青筋的手十指緊緊交握著。 〝回家去好好睡一覺吧,醒來一切都會好轉的!〞C伸手拍拍男子的肩膀,然後我倆繼續踱步,遠離了那個一逕坐在石桌後邊令人憐憫的男子。 |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