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詩組觀察總評
新星作家:莊子軒、林育德、林禹瑄、詹佳鑫(作品刊於今日聯合報小開本生活周報《文學專刊:青年作家,文壇on-line──台積電「文學新星」作品展》)
他們都不到25歲,都得過很多文學獎,備受肯定,但他們多麼不同:莊子軒。林育德。林禹瑄。詹佳鑫。
子軒的詩是一種飛翔
子軒的詩是一種飛翔。
系列題為「巨人」,設想應是寫人物,但子軒的企圖是寫「精神」。前輩詩人瘂弦27歲前後,發表「側面」系列,後印象派點描下的小丑、修女等人物,篇幅或長或短均極傳神有力。子軒「巨人」藉虛構人物表達哲思,應該另有揮灑餘地。
〈巨人3〉「當我俯視自己,受傷的腳趾……」巨大而孤獨的曼哈頓博士,在口語化敘述中出場,一如電影手法;而〈巨人7〉匍匐莖(彷彿印度聖哲)的謙卑意象,「有人在我肩胛祈禱豐收……/我在地表旅行/心智穿行土壤與礦石……」妥貼清晰。
子軒擅長抒情,文字含蓄優美。他寫詩似乎不為描述什麼事件(私人的/眾人的),不為宣洩任何感觸,而是為傳達一個直覺,一個內在經驗。由於某種美學堅持,他甚至迴避一些詞彙、題材。但這無妨。宇宙何其大,世俗經驗或邏輯也許能把我們從A帶到B,「想像」卻是一對翅膀,可以拔高、飛翔。
飛得再高也不怕,如果那對翅膀是自己的,不是蠟製的。
育德入世的雄辯滔滔
而寫詩的理由很多。佛洛斯特說他動筆是因為「喉嚨裡鯁了東西」;同樣,育德的「疑惑」與「不滿」讓他不吐不快。〈我如何透過新聞〉針砭的是充斥娛樂八卦、政治口水的台灣新聞節目──所有理該更受重視的新聞,消失在爭相「報導一碗什錦粥」的荒謬中,詩人因此不禁迷惘「離這座島很遠的地方/有一場革命正在發生……嗎?」
〈小小的島〉關切的是台灣的撕裂與癒合。在歷史、稱謂、語言認同與現實趨勢的辯證中,育德帶入「我的母親、父親」的看法,拉近敘述觀點,使痛癢更形切身。他由思考而質疑而批判,雄辯滔滔節奏流暢。為達目的,他傾向用散文式口語而不減詩意,這證實他對詩本質的了解。
育德是入世的。他似乎把自己當作相機,隨手攝取身邊事件,把細節一一留下,鮮明的細節一節節串接如火車,轟隆隆往前,節奏穩定,目標準確。他的詩也是強烈的──血與墨汁等濃,詩人的聲量可以遠遠大過形體。如果有人告訴育德:「詩無須意義,只須是詩」,育德應該不會同意的。育德能在現實的噪音中找到韻律。他的詩沒有虛浮的姿態,有的是個性;他不強調語言實驗,強調的是感思體驗。這個性與體驗,恰恰就是詩的核心元素。
禹瑄是一顆敏感的疼牙
至於禹瑄,Anna Swir覺得詩人必須敏感如一顆疼牙,主修牙醫的禹瑄正是這樣一顆疼牙。
〈三七仔〉以略帶自嘲的標題定調:這不是一首歌頌青春歡樂的詩。「三七仔」們彷彿蟻群在地底(地鐵)穿梭,攤開發皺的新聞,在星座氣象、特價商品旁邊,看到一幀21年前天安門事件(經過修飾的)舊照……一切只像「咖啡裡的冰塊融化/碰撞……/發出刺耳的聲響/沒有人聽見」。她細膩、超齡的感知,讓小我生活素描,跨越了「自囈」的圍牆,顯現一個世代的通性:一些隱約的苦澀、拘謹、不確定、倦怠,以及群眾中的孤獨。
〈留聲機〉寫失去。近乎淡漠的起句「也不過這樣愛過了」,緊接著卻是「乾涸的魚缸,漏水的牆」等荒涼景況;結尾「長椅新上了漆……」的悵惘,透露最初的平靜只是掩飾。
精緻的筆觸,彷彿隨手拈來的意象,是構成禹瑄許多好詩的顯性因子;但她的詩另有更重要的支撐:音樂性──禹瑄的「絕對音感(absolute pitch)」與對「彈性速度(rubato)」的掌握,讓她的文字像是,可以這麼說嗎,蕭邦或德布西的小品。
佳鑫的社會關懷是超齡的
四人中最年輕的佳鑫對社會正義的疑慮、對弱勢的悲憫,也是超齡的。早在建中時期,他獲紅樓新詩首獎作品〈如果我們都不再挨餓──致不知名的非洲兒童〉,已揭現這樣的特質。較之許多自閉於網路的同儕,佳鑫的眼睛經常往外探望。他的視野讓他的詩有一種時空無隔、人我無分的諧和感;這視野,我相信,也將使他的詩路愈見寬廣。
〈今晚我躺在軌道〉寫工人臥軌抗議事件。全篇觸目皆是士兵、壕溝、炸藥等戰爭名詞,凸顯作者感受之強烈。但「在城市地底」的弱勢者,其實只能「仰看眾人模糊的臉」,而等到的只是「下一個無用的誓言」。結尾「如果有天我忘了自己曾躺在這裡/你會幫我記得嗎?」輾轉透露的自疑、失望,使訴說更柔軟真誠。他的批判溫和卻堅決,常用感性語言描繪冷酷細節──是細節,不是論述,最具說服力,而細節來自同情的觀察、體會。
詩呈現心靈。詩不撒謊。
因為一顆蘋果而發想的〈早晨遇見一顆蘋果〉,句法清簡老成,字行中留有極大思索空間。「一次墜落便讓我/發現了痛」,這時,佳鑫與蘋果已然一體。
不管題材嚴肅或溫馨,佳鑫的語言永遠自然,情感永遠懇切,甚至無懼袒露自身的脆弱。他最絕望的控訴也蘊含「對話式」的平和;這不喧譁的文字顯示的,除了性情,或許更是自信。
詩人楊牧有言:「詩的美與好是建立在它『真』的基礎上:感情誠實,思維率直,聲籟天然,幅度合理。」他們的,是這樣的詩。詩人經常必須在黑暗中摸索,試圖走出(或走不出)自設的迷宮,那些複沓掙扎、自我爭辯的腳印,無論如何都是動人的。
對他們,我珍惜而敬重。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