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宜蘭鄉下的春天,誰都可以形容它像許多詩詞裡讀到的篇章;像自己在許多畫冊和攝影鏡頭下瞧見的畫面。
插秧時,農夫總會在柔細的軟泥地留出大片間隙,供水汪汪的稻田映照天空。春天即化身雲朵或閃亮的雨點溜進水田,邊溜滑梯邊偷偷地捉弄每株秧苗的腳趾頭,搔得它們忍俊不禁,隨即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後合。
那些陸續飛回北方的候鳥,彷彿不得不結束瘋狂採購的旅遊團,身上顯然增添不少負荷,仍一路高高興興地伸長脖子,奮力鼓動翅膀,咕咕嘎嘎的鳴叫招搖,打從平原上空飛過。
看吧!任何疆界都攔阻不了春天的喜悅!
春天一到,萬物勃發。野草搶先湊熱鬧,福壽螺緊隨在後,它們不用施肥加料,不必餵食。除了農夫的雙手及汗水,除了農藥,它們什麼都不怕。
可憐那稻秧,外觀比野草翠綠,也比許多野草長得高壯,卻不單怕這個或那個病蟲害,連日夜溫差都嚇得萎靡觳觫。氣溫高了不行,偏低也會凍死;缺少雨水不行,雨水多了一樣遭殃。人們總說,嘿,這哪像個春天!
只是大家經常忘記,它正是讓許多農夫腰痠背痛,教很多人身體不適的春天。一個秀麗美豔又會腰痠背痛、頭昏腦脹的季節。
才過完年假,沒有任何人提醒,春天竟然學敵人摸哨那一套,悄悄就攔在每個人前面。所有的學童正玩得起勁,對讀書已經產生嚴重的抗拒症候群,有點兒類似傳染病。老師說,無須探究,這全教春天給寵壞了。
教室裡,老師戴著口罩嗚哩哇啦的講課,然後問學生聽懂了嗎?學生透過口罩嘰哩咕嚕回答,應當是明白了!因為考高分的照樣考高分,不及格的照樣不及格。
在春天,確實不容易區分誰迷糊或誰機伶。
2
不知道是哪個懶散的讀書人,想在融融春光中偷得片刻的自在逍遙,故意將書本合上推開一旁,然後大呼小叫的嚷嚷:「春天不是讀書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有蚊蟲冬又冷,不如掩卷待來年。」
想不到附和者眾,掌聲從不間斷,一個春天接連一個春天。
根據報載,在我居住的海島,每人每年平均才讀兩本書。換句話說,大部分的人在所有的季節,不論春夏秋冬,不管晴雨寒暑,都不想讀書,不屑讀書。
如此看來,以後不能再錯怪你了,春天!你終於可以洗刷不是讀書天的汙名,這樣或許多多少少能夠減輕你一點兒心底的痠痛吧!
大唐帝國有個詩人曾經吟唱:「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極其淺顯的字句卻蘊涵著無比美麗的意境,難怪它傳誦了一千兩百多年,連嘴角流著口涎的稚齡幼兒都能朗朗上口,應該足以證明讀書確實能教人看得多感觸多。
可在我們這裡,種田的農夫在這樣的季節,卻經常徹夜輾轉反側。往往心底尚未醞釀出任何字詞,便想到田裡才插的秧苗,可能被路過撿食的田鑽仔、尖尾仔、金翅仔、綠頭鴨等,不小心踩平了,天一亮必須及時補植。
還想到雨水若是遲遲不下來,更得趕在大清早去搶水堵漏。再想到田埂的雜草滋生,越來越多的福壽螺要逐一撿除,唉!怎麼睏都睡不著,勉強閉上眼瞼,天色便已大亮,只好睜開痠澀的眼睛下田去!
當然,也有人因為蟲鳴貓叫而睡不安穩。春天,你真多事,為什麼要吵醒牠們?
還有人因為花粉過敏備受折磨,紅腫的眼眶和鼻頭不斷的打噴嚏。春天,你為什麼要開那麼多花?撒播那麼多花粉?
覆蓋的被子太暖和了,渾身冒汗發癢,掀開了又怕貪涼感冒;吃少了不甘心,胃口太好了迅速臉圓肚肥,去年的春衫竟然件件縮水。春天,你真會捉弄人!
近些年,還有叫什麼「H?N?」的流感病毒及新變種,老跟著春天糾纏不清,喜歡搭乘春天的翅膀到處飛翔遊逛。在空氣間,在唾沫裡,在看不見的觸碰中,衝過來闖過去,人人想閃躲,卻弄不清楚它在哪兒埋伏設陷阱。也許你正開懷地談笑,也許你正高高興興地吃喝,也許是摟抱或親吻,也許僅僅是禮貌性的握手言歡……
3
春天小姐/先生,你為什麼如此顧人怨嘆!
春天小姐/先生,你究竟想住在哪兒?你鑽進都市,人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有歌可唱,有舞可跳,有酒暢飲,聲色犬馬一應俱全,你大概也只能找些曲折狹窄的巷弄捉迷藏。我看,你不如留在鄉下的樹林裡盪鞦韆,繼續待在水汪汪綠油油的稻田裡溜達。
春天小姐/先生,你只顧對著天空那面大鏡子打扮得花枝招展,梳理得油頭粉面,去引人注目,可不要忘了那一批又一批的賞花人、旅遊的觀光客、商場職場忙碌的員工,他們一旦回到自己家裡,還是得吃稻田裡生產的米飯。
春天小姐/先生,連最不挑剔的農夫,都要我問問你,你究竟屬於哪個政黨或哪個聯盟?你到底標榜什麼主義或堅持哪些主張?總不能因為人家要往東你就往西,人家贊成你便反對,人家說圓的你偏說那是扁的,人家缺水你硬是不下雨。
春天小姐/先生,你明明心思反覆善變,卻天天堆滿笑容。這副德行,跟報刊上和電視螢光幕裡那些口沫橫飛的政客,又有何異?
4
春天應該多種植花木。
現代人往往自以為學識豐富,懂得馬櫻丹、夾竹桃、海檬果、日日春等很多花木具有毒性,便要求這裡不能種,那裡不能栽,說應該為下一代設想。
可念頭一轉到能夠賺進大把鈔票的那個瞬間,很多事情立刻變得百無禁忌。於是千方百計去製造販售毒性更強、種類更多的農藥,去噴灑在每天吃進肚裡的稻米和蔬菜瓜果。殘留懸浮的有毒煙霧,瀰漫在每個人包括喝奶娃兒所呼吸的空氣裡。
作物長蟲了,很簡單,我們有各種配方的殺蟲劑。園裡田裡野地裡長雜草了,很簡單,我們有不同廠牌的除草劑。瓜果結實數量少了,或者長出的果粒太小,或者甜度不足,很簡單,我們會調配化學肥料及生長激素,保證強效,任君挑選。
從過去的DDT、巴拉松、巴拉刈、地特寧,到撲滅松、普硫松、賽滅寧、達滅芬、萬靈……數都數不清,真的族繁不及備載。
還有名字叫日日春、好年冬、年年春的藥劑,有的能夠讓所有的青草連根腐爛,甚至持續幾個月都難回魂。人們懂得使用如此喜氣的字眼去命名,應當符合現今流行的文創精神。只是拿它們噴灑後呈現的場景去作比對,則真的教人椎心。
天上落下來的雨,地底湧出的泉水,還有散布游離的雲霧和陽光,還有堅硬的岩石和鬆軟的泥土,還有樹葉花朵和種子,慢慢受到滲透汙染而不再潔淨。終有一天,我們會分辨不清自然界有誰是人類的朋友?又有誰是敵人?
天邊吹來的風,也許是芬芳的,人們的鼻孔終究無法辨別它是真的香,還是飽含了毒性的化學合成氣體,大概只有胸腔裡的肺葉和肝臟弄得明白。
春天興許老了,興許還年輕。但不管它年紀多大多小,它顯然渾身痠痛,難免有時候畏寒,有時候發燒,有時候清醒精明,有時候懵懂迷亂。看吧!似乎任何的力量,都驅趕不走春天的痠痛!
我終於明白,春天確實有著苦不堪言且令人同情的處境。啊──但願天可憐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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