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岸的山海太神奇了,一時還捨不得讓我們放眼飽享。如此欲展故遮,逗弄了我們半個多小時,一直到大武才揭開謎底。太平洋的浩蕩藍水球,終於豪爽地轉向我們。台灣,像一條大鯤終於為我們擺尾轉身……
壬辰龍年的最後幾天,我家有了一次緊湊的台東行,相當意外,比我們一早預期的要有趣。所謂我家,指的是定居高雄廿六年的二老和二女幼珊,加上佩珊來自台中,珊珊和女婿為政來自康州,季珊來自溫哥華。至於第三代的飛黃和姝婷,則留在康州上學。
從2006年起,我們三代同遊都是共乘郵輪。海上行宮的宏偉便捷,九人共乘的朝夕相對,加上沿途靠港的異國風光,固然是太平盛世的賞心樂事,但是一再而三,其興奮也不免遞減。「天堂久住亦尋常。」所以這次就改成陸上行了。行程由住在台灣的幼、佩二珊上網敲定,一路都很順利。
2月4日清早八點三刻,南迴火車的風火輪終於為我們推進。一過枋山,便告別海峽,開始進出隧道,像一尾迅猛的穿山甲。不由人不感激當初開山的天兵,不,地兵地將。隧道有長有短,短的一手不能遮天,長的要過很久才肯把天再吐出來。好像東岸的山海太神奇了,一時還捨不得讓我們放眼飽享。如此欲展故遮,逗弄了我們半個多小時,一直到大武才揭開謎底。太平洋的浩蕩藍水球,終於豪爽地轉向我們。台灣,像一條大鯤終於為我們擺尾轉身:這乾坤大挪移我在飛機上也見過,那動感更為壯觀。
我們在台東站下車,就去租車行領到預訂的日產八人座休旅車,由幼珊駕駛,沿著太平洋岸向西南而行。進了台東大學的知本校區,在人文學院前面的一面大牆旁停下。牆上高懸著燒陶字體的詩碑,展示的是我的詩〈台東〉,2009年1月揭幕。典禮上有人要我自誦一遍。此詩共為八段,每段二行,主題是強調台東雖為偏僻外縣,遠離繁華,卻坐擁山海,親近造化。此地我只引其前三段,以見其詩意之天真,語言之淺易,連小學生也能領會:
城比台北是矮一點
天比台北卻高得多
燈比台北是暗一點
星比台北卻亮得多
街比台北是短一點
風比台北卻長得多
揭幕現場我先自誦一遍,以助暖身。到了第二遍,每段我就只誦前一行,後一行就由台東人齊聲誦答,效果很好,主客也都很high。所以朗誦之道不在配樂配舞,而在臨場創意。
下午三點是民宿入住的時間。天色漸晚,幼珊就設定導航系統駕著休旅車盤旋上山,去找今晚預訂的民宿。這件事,我存與我在英國、蘇格蘭、法國、西德都前後做過。民宿近年在台灣已漸流行,比起西歐的傳統,規模並不很遜色,但立意卻不相同。英、法、德各國的民宿都是屋主的子女已長大離家,留下空房,可供旅客當晚一宿,次晨一餐,即所謂B&B(bed and breakfast)。如屋主空房供宿在六間以內,就可免稅。台灣的所謂民宿,則多為另建旅社,純為營利,因此主人有時並非坐鎮現場(non-resident)。我存與我有幸住過蘇格蘭南部一處B&B,叫做Burnfoot Farm。晚間得與女主人在她客廳聊天,並共閱她家人的照相簿;翌晨她又帶我們參觀她家的牛棚,得識哪一頭母牛叫Mary,哪一頭叫Amy。問她附近古蹟,她便熱心推薦「哈德連長城」(Hadrian's Wall),說那是羅馬殖民時代哈德連皇帝,為防禦北方「蠻族」皮克特人而建的百里矮牆。她家Burnfoot Farm,其中burn乃蘇格蘭語,意為小溪,所以全名可譯「溪口農莊」。我們一宿難忘,後來幼珊留學英國,擬去蘇格蘭一遊,我們就鄭重囑她務必去這農莊。她去了,很滿意。下次如有機會再遊蘇格蘭,我們一定重去問津,再探這異國的桃花溪口。
話說台東之行,頭一天下午將暮,我們的休旅車入山既深,終於抵達知本郊外的「林道客棧」,受到笑帶酒窩的女主人歡迎。那是四房一棟的寬敞瓦屋,白牆之上棟梁裸露如筋骨,屋後雜樹森森,前院有飄忽的桂香。女主人不住民宿,卻和我們親切聊天,陪了我們很久。一切都頗便利,只有晚餐得下去人間解決。餐後再回山上,把車停在屋後坡上,忽然有人叫起來。大家隨她仰對冬空,看到人間一切所謂景點都無法提供的壯觀。四野光害大減,冬夜以黑絨的襯底展出它無上的珍藏:仰度頗高的東南天庭上,獵戶座顯赫的家譜閃耀在宇宙的額頭,左翼的參宿四閃著紅輝,右翼的參宿七耀著青芒。緊追著獵戶的,是天狼,諸天最亮的恆星。獵戶緊追的,是火眼金睛的金牛。我為家人解釋了半天,大家終於不耐頸痠而回到人間。正如乘飛機到了雲層之上才悟出:下面的氣候多變不過是一層障眼法,上面的晴藍才是永遠不變的。入山夜觀星象,才悟出此身常恨被都市所矇騙。
第二天是大晴天,我們竟二上都蘭山。四個女兒聽說半山闢有平台,列有十多座詩碑,其中有一座也刻了老爸的詩,有意去參觀一下。這一次由佩珊駕車,上坡路半途錯過了右轉,徒勞無功。下山後還去問派出所,答以不知山上有此地標。後來想起文化處應該知道,乃打手機去問,答以半途右轉始能找到。佩珊在陡坡上一番上下曲折,終於抵達。
平台四周及入口附近,具名刻詩的作者,除我之外還包括白靈、陳義芝、席慕蓉、詹澈,及胡適的父親胡鐵花。可惜平台四周的八座詩碑大半被蔓草遮蔽,竟要撥草尋徑才得見詩,令人相當失望。想是主管機關建設之餘,既欠宣傳,又無心永續經營。
下午我們去投宿的是「白石牛海景民宿」,地處杉原沙灘,遙望蒼黛的都蘭山色。入住之後發現陽台正對著綠島,近得好像海波相接。不久夜色四合,反襯出綠島變成燈火二三,杉原右側的小野柳海岬也傳來燈火六七,還是漁火呢。貪看夜色,我們餐後就著外面的廊燈下起一種四色爭路的新跳棋來。擲的骰子是一塊六面方體的海綿,落得不穩常會轉面,滾成別的數目,令大家尖叫。玩了一個多小時,贏家是我存,餘人也都盡興。
約好次日一早起身去迎日出,可惜夜間下了雨,次晨是個薄陰天,細雨霏霏,飄忽無定,綠島方向晨曦偶現即淡,完全夠不上朝霞絢爛的日出盛典。失望之中我們還是踱去沙灘,一腳高一腳低地踩過密網罩住的珊瑚礁徑,直到早潮拍岸的太平洋邊。層積的雜礫誘惑人漂水花。我素來自負漂水高手,有「入水為魚出水為鳥」六起六伏的可傲紀錄。四個女兒不是俯身尋石提供較扁的圓片,就是自揀自地也試漂一番。我連漂了三塊,都石沉大海。珊珊供應的幾塊之中,有一塊又扁又圓,比台幣五十元要大一圈,而色調深灰耐看。我捨不得漂,就留下了,現在靜臥在左岸家中的桌上,像太平洋贈我的一件小禮品,也可充那天日出盛典未能兌現的一個補償。
白石牛民宿的主人,倒是與客同屋,就住在自家透天三層的頂樓,充分做到B&B。早飯熱騰騰的麵包,是女主人前夕所烘焙,飲品有咖啡或茶。我存和我在東莞受寒傷風,仍在服中藥,所以我們點了花茶。男主人則布桌送餐,不辭奔走,十分好客。
太平洋波平浪靜,海天相接之處牽曳著一條瀟灑而抒情的水平線。無論我們從白石牛的陽台,或倚著金樽車站的步道欄杆,縱目所見的太平洋其實水分二色。近岸的港灣,汀渚水淺,呈湖綠色,潮水一陣接一陣捲上沙灘,噴濺白沫,旋生旋息。遠處的洋面下,黑潮的暖流潛湧,則一望莫測其深,淼淼茫茫,無非是鈷藍巫藍更皓藍。無論從美國乘貨輪回台灣,或者乘郵輪去阿拉斯加、挪威、西地中海,載著我的鄉愁或遊興的,都是這種誘人的深藍。
第三天參觀了「台灣史前文化博物館」,覺其甚具規模,展品及說明都見用心。我存久任高雄市立美術館義工導覽,看得自然更留心。
龍尾的台東行,駕車的只有幼珊、佩珊,老爸無須再操勞了,倒令我懷念多年前兩度在美,千里縮地,全由我一手掌控。為政、珊珊、季珊沒有台灣的駕照,事前也未想到辦國際駕照,所以無從輪替。為政是此行唯一的壯漢,所以行李之類的重負都有賴他擔當。
同時我也懷念,二十年前初來高雄,南部的名勝,甚至窮鄉僻壤的無名之勝,凡車輪能到之處,王慶華都意氣風發,為我嚮導,車輪不到之處,就領著我攀爬。現在他竟也過六十歲了,久矣我們已未同暢逍遙之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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