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我得想想,我是如何喪失熱情與愛的能力?都說是十幾年前的那場病,但病的是心啊,憂傷能蝕骨,但如果不是貪心於同時擁有許多,嗔怒於一件微小之事,癡迷於不可能的愛,怎會病得如此深……昨晚夢見回到北印度雪山,在一群看不清臉面的三、四人中,有人指著一個人對我說:「這個蔣辛(新、欽?)格西將成為你的上師。」依信徒的說法這應是法王的夢囑,不可能,我才去拉達克一次,怎會接通法王呢?是過於想念那塊淨土,或者是那邊有你呢?
在雪域如飄蓬般相遇,髮已星星的我們生命已走過半個世紀多,也許跋涉過半個地球,眼與眼心對心的交會,不需言語交談,我清楚地記得你的樣貌,五官強烈卻放在一張渾圓的柿子臉上,說話時仰天大笑,你那比例上過大的腦袋彷彿要掉下來,這輩子見過的異人很多,你算是最近趙老師的奇異、張狂又仁愛,都是從理科越到文科,懂數字同時懂文字的天才,也許你是老師失落多年的孩子,或者老師的分身,回來提醒我沒做完的功課,而我是那逃學的學生,總之,熟悉感讓我整天盯著你不放,你捐獻一身所有,打算留在那裡為孤兒獻身教育,我卻回來了,自私又貪懶地逃回來。
臨別的那天早上,車子開到你住的民宿,真的是民宿啊,主人住在那裡有個海拔四千公尺的大菜園,滿院子都是花,最顯眼的是那株玫瑰,擠滿近百朵豔紅花球,廚師是喀什米爾人,能做出上好的饃饃與羅梯,卻不會炒青菜,這裡的青菜都是切碎和在咖哩中,什麼東西都做成咖哩,吃到身上都飄著異味。這是雪山的夏天,景色溫度特別宜人,我們通常在黃昏,一大夥人喝著檸檬薑茶聊天,高山的沸點只有八十,溫熱的茶味剛剛好,眼前圍繞著高聳的連綿雪山,山頂積著厚厚的雪,天空是乾淨度一百的孔雀藍,壯闊的山只有瑩白與赭紅截然兩色,也只有這兩色,夾雜著眼前一小點綠,這是夢土嗎?或者香巴拉?我們大多在談佛法,以前我不相信神蹟或轉世之說,既然一切皆空,就本來無一物,為何存在肉身或物質的轉化?但我親眼看到轉世活佛,我在這裡,這裡有你,這不就是奇蹟嗎?
而我就要離去,你站在清晨的玫瑰花叢旁,身影雪白如同一座雪峰,如果真有前世,我們必定是親人,揮手的剎那,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然而這裡太乾,淚滴是馬上蒸發的,我的乾燥症在這裡只嚴重一些,打坐時兩行淚水掛在臉上,這是怎麼回事?全團的人幾乎都倒下,只有我安然無恙。在這裡感官必須暫時關閉,景色清一色雪山與沙漠,看久會癡呆,無視覺;食物簡單無變化,吃久已麻木,無味覺;幾無人聲,路上只有牛糞,偶爾駛過的車聲,連牛都不叫,無聽覺;溫差太大,接近人體極限,溫度失去意義,無觸覺;牛糞味跟泥土味接近,花不香水濾過,無嗅覺,所謂無耳鼻色香味觸法,無垢無淨,無智亦無得,就是如此嗎?感官封閉的結果,我感知神聖的存在,還有你。
是該禁止自己去談這些神祕的事,所謂密法是不可言說之法,但當飛機飛過喜馬拉雅天空,連綿無盡的雪山都在放光,這種景象只應出現在夢中的,想到你留在拉達克,放掉自我,奉獻一切所有,並大聲狂笑,不怕腦袋掉下來,那樣無憂無懼,我知道我的生命已然改變,我想變成你,以致無法忘記你。
我會想自己越來越少,想他人越來越多;該拋掉的物品越來越多,慾望越來越少;聲名利祿越來越不重要,奉獻越來越重要,剩下的只有寫作,但我已有許久不寫,回頭看過去的文章都已無意義,寫一半的文章無法接續,也看不下,這樣的日子已經三個多月,然而我到底在索求什麼呢?
更深入心靈,更細微更無私,一種令此生無憾的徹底領悟,那是什麼?不止是宗教所能言說,如今圍繞在法王身邊都是聰明優秀的人,有許多人還是科學家,他們追隨的與其說是宗教,不如說是法王所代表的智慧,他想將藏教現代化,並覺得轉世之說有問題,曾經說過也許他將終結自己的轉世。
不管轉世是否存在,它都存在我們的潛意識底,三島由紀夫最後的四部曲小說集中在談轉世,夭亡的清顯轉世為右翼激進分子飯沼勳,最後切腹自殺:他再轉世為泰國公主金讓,她年紀輕輕被毒死,又轉世為養子永透,只有本多知道這一切,他歷經三世夭亡,三度轉世,最後只感到空無:
這是個毫不出奇、閒靜明朗的庭園。像數念珠般的蟬鳴占領了整個庭院。除此之外沒有其他聲音,寂寞到了極點。這庭院什麼都沒有。本多覺得,自己來到了既無記憶也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
轉世的背後即是空無,我所去的香巴拉也是沒有記憶沒有任何東西存在的地方,我不是改變,只是認出前世的自己還有你,生命是一個個環結,結了又拆,拆了又結。轉世與遺傳不同,遺傳是選擇性保留前人的基因,轉世複製前人的心靈及些許樣貌,我們的基因也許測出遺傳,但測不出心靈的傳承,如果轉世成立,我們複製的不僅是家族的血統,還有家族之外他人的生命;我的樣貌跟父系與母系皆不像,個性也不同,很小的時候,就覺得是家族的局外人,然而前世的我是誰?現世的我又是誰?有許多人跟我有一樣的疑惑吧?他們到哪裡都是局外人,以至於眾叛親離,只因他不知自己是誰。
自己是空無,佛法只肯定轉世,不提及家族,人一定要出離,去找前世的因緣,再續前緣。
轉世只有在雪域與印度被確信無疑,也只有法王、仁波切、格西這些重要人物的轉世才有意義,它讓法脈得以傳承,在藏區,這些宗教領袖的房間擺著他們前世者的照片,靈童的床邊放著滿臉皺紋的僧侶照片,一點都不像啊,然而靈童們被供養膜拜一如上師,我拿到八歲靈童給我的紅繩,他手上一大把,誰獻上供養就給一條,我綁在手上不久竟鬆脫丟失,人們的手上一條又一條紅線,有的褪成淡粉紅,這就是藏人的文化。
凡夫俗子的轉世只能說是情感追憶或是轉移性的夢想,相信某人的生命不朽,不也代表思念之情不朽。
如果轉世之說不成立,我們的心靈將無所歸屬。如無轉世,為何弟弟的女兒在母親頭七那日誕生,而她的面容個性與母親的相似度據說百分之九十,在母親剛過世那兩天,弟弟在恍惚中看見母親推門進來?我們的心靈自動構築這些想望內容,你怎麼想決定你是什麼,你也可以選擇什麼都不想讓自己空無,然空無並非一無所有,如同沙漠中的沙,是前世的海水。
心識遠比我們廣大,我們不過是其中一粒沙。如果真有轉世,我想再遇見的是老師、大弟、母親。當我這樣想時,渾身顫慄,他們不都已經以新的形體讓我看見,如你如小姪女,除了大弟,我想他是不會想回來的。
大弟必然像目蓮一樣去救母親,而母親已化身為小女孩,她以憨笑熱愛家人與人世的繁華,終至複製一個新的自己回到家人身邊,弟弟竟不知這一切,越往地獄的下層尋母,越走越遠,終至走失。
生命在不斷轉化中就像夢境一般變幻無窮,其中沒有實境,而我們以為是實境。
但願我有足夠的勇氣與能力再回去,這段時間我得想想,我是如何喪失熱情與愛的能力?都說是十幾年前的那場病,但病的是心啊,憂傷能蝕骨,但如果不是貪心於同時擁有許多,嗔怒於一件微小之事,癡迷於不可能的愛,怎會病得如此深,「我執」的最深表現莫過於此,之後,遠離校園,住到百貨公司附近,每天依繁華而生,享用各種名牌,觀賞時裝發表會,自以為是時尚人士,理由都是我病了,我太累了,我要用物質補償自己。那段瘋魔的奢華時光,隱藏著如何寒冷的心,我常以病為由拒絕許多人,包括學生,遊走在各百貨商場中,日擲萬金也無畏色,尚且鼓勵別人也要如此愛自己,才算是被寵愛的女人。
在那個小豪宅住五年,那是我的戀物史巔峰,應該是癲瘋,買的東西都不使用不穿戴,吊牌都還在,填滿一屋子奢華品,就像是倉儲管理員,用大鎖把高級品永遠封存,如此病到不知病是如何可悲?
應該感謝有個轉機我搬到大度山,在這裡那些東西一件也用不上,日日與野草落葉蜜蜂毒蛇為伍,包起來最重要,走一趟山路滿身是土,回歸為土人。其時,台灣的經濟正往下衝,不過幾年之間,大家荷包都縮水,我每看到那些儲藏物皆感到罪惡,許多人的生活都在貧窮線下,我怎能再追求奢華,於是大量出清收藏品,只穿用平價的衣物,吃得更簡單,我以為這樣夠簡樸,直到前往拉達克,看到許多人許多事,才醒悟我還是一身塵垢啊!
此時的你正在孤兒院教導孩子們使用電腦,還是數學?或者在哪個寺廟聽法王或格西講經?那裡的生活總是緊湊,通常早上天未亮即起,法會都在清晨,一聽一整天,連吃飯的時間都省了,一塊餅一碗茶足可充飢;如果是上課,要陪孩子一直到用晚餐,煮菜嬤嬤就是陪睡嬤嬤,大多是包著頭巾的喀什米爾人,她們謙遜的笑臉好比慈母;此刻的拉達克應該進入雪季,封山長達半年,藏人們拿出他們的厚毛毯裹住全身,以收藏好的乾牛糞生火,這時能吃的東西更少了,戶外是極地般的寒冷,積雪高到遮住窗戶,人人躲在升火的屋子裡,以青稞沾奶油做成糌粑,煮一大壺奶茶,如此度過一日:如果在佛寺,喇嘛們都擠在大殿,一個緊挨著一個取暖,不停地念經唱讚,聽講經,每隔幾小時喝一次酥油茶解寒,最厚的僧袍都穿上了,大殿裡一片赭紅,間雜一些金黃,更遠的地方是金身的菩薩,寺廟的所在海拔更高,五千或六千,冷讓空氣更乾,手腳都皸裂,這時金黃的杏仁香油便派上用場。
此刻我正聞著杏仁香油,它的氣味香中帶甜,如同上好的茉莉蜜茶,顏色是西藏才有的蜜黃,沾一點蜜黃擦在腳底,想到三個月前在拉達克手腳都乾裂,不知誰送我一瓶,還來不及擦就回來了,如今手腳光滑無裂,但那撕裂的痛感似乎還在,始終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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