揹著皮包的生活
階級。性別。消費主義。事到如今一個女性再討論她的皮包,似乎也是教人倦怠的了。
儘管大家仍舊不懈地在女人手袋這件事上做指點的文章。若是下劣,就說些「包包換鮑鮑」這類自以為俏皮的話;比較不懷惡意的,大概也覺得有滑稽之處,例如女朋友出門為什麼需要各式各樣皮包呢,為什麼各式各樣的皮包裡裝了各式各樣的自我要求與安全感呢──化妝品。濕紙巾。皮夾。鏡子。維他命丸。保險套避孕藥。止汗噴霧。記事本。A4尺寸裝工作文件的L夾。有人放兩種不同的防狼噴霧(怕緊急時刻撈不到)。男朋友出門只需要兩個口袋,一邊裝錢,一個裝鑰匙與手機。(行動支付時連錢也不必裝)
這固然貼近事實,這說法充滿象徵。男人身體垂掛兩個袋子即大步走大道,一邊裝著資本,一邊裝著進入的權柄。女人的身體則什麼都要滿足,她皮包的納藏層次像她下腹內外構造,最好能容受要撫養全世界的夢。
時裝史上女性手袋其實是愈做愈大的,它脫離純裝飾性的軌跡與女性主義亦步亦趨,特別是在二十世紀的六○、七○年代後,從務實角度看,確實是現當代女性於社會職業生活中活躍的表現,例如Jane Birkin抱怨當時女包之侷促不實用,找不到既好看又能裝各種東西的大提袋,HERMÈS就為她製造了柏金包。不過有時我也憂愁地想,按照這尺寸的發展方式,或許意謂我們曾想丟掉的東西從來也沒能夠丟掉,它們一直在裡面,它們是我有生之年不可能改變的積壓。
這樣一來,不挑些自己喜歡的,不變些花樣自己哄自己比較甘願地背負它們,很難過得去。
幾年前整理衣櫥發現埋著一只黑色舊式BALLY。裝在絨布袋裡。母親自己都忘了還有這件東西,看了一看,說也有將近二十年了吧。實在保養得很好。家裡一直有三五件這類老皮包,都是我所知道的,也當然不是到處塞著好東西三天兩頭都能夠有出土之喜,所以發現這隱藏版,我就格外高興,真是前人種樹後人乘涼。它四角五金一點顏色也沒掉,但是在時間的包裹裡也不再光芒鏗鏘,有緩緩的玉意。
我說給我用吧給我用吧,放著也是放著,這些東西就是要用的呀。這幾個拿出來用,我可以很久──說不定從此以後──都不買皮包了。
當然後來……
去年我當朋友們自駕的拖油瓶去了義大利。在折價驚人的outlet裡看見這紅色漆皮亮面貝殼包,價格比之台灣店上徹底是跳崖。因為想到自己早先的話,就心虛地在那兒走過來走過去,朋友說你為何魂不守舍,我指指它,拍下各種試背與各種角度照片以各種通訊軟體傳給各地親友……最後收集到五個「應該買」。
啊三五年內大概不會再買這些東西了。我這樣說。誰也不理我。
也不是不知道來自歐洲的奢侈品牌及其形象建設,與亞洲人之間的關係,實在是古老帝國主義式的,充滿血統想像的……在outlet為了購買過季商品躊躇的市民階級則根本是花式的沒救。
不過還是去結帳了……
這紅色貝殼包用了幾次,也不知怎樣,本來覺得規格日常,很實用,但那人與物與環境之間的咬合,彷彿遲遲差著零點幾釐米,有一點「多」。因此大多時候,也是包進絨布袋收在衣櫃。
結果最近最常用的是在超級市場裡買到的麻布編織購物袋。一只盛惠台幣七十五元,上面寫藍色大字「我的袋子比你的好」(My bag is better than yours.)……狂得平鋪直述,平鋪直述的狂,要說它中二吧,又有你無法反駁的天真意氣。又是適合夏天的顏色。它好用的很,回到家才後悔當時旅途上竟沒想到買它十個。如此豈不是有十倍的好。我總是能將皮夾、鎖匙、化妝包、手機、書本資料、梳子、筆記型電腦、防風圍巾、乾洗手,一概漂亮地裝進去,撐得規規矩矩,方方正正,沉沉重重。出門時,它總是臨兵鬥者皆陣列在前,但回到家時往桌上一甩,一下子就塌了。
我常覺得這種軟質塌落的樣子特別可愛。背著皮包的生活也是這樣的:你盡量筆挺,你盡量背負,你盡量懂提起,你盡量懂放下,但是也會有一瞬間,你找到機會,頹然地稍微開口,吐露攪結的實情:一張手心揉過的衛生紙,一段碎票根,它們都落了出來。我盯著它們,發起長久的呆,再呆中忽然醒覺,那一種適宜於新潔的,光滑的,漆皮亮面的年紀,實在已安安靜靜過去了。
不過,大紅依舊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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