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0日 星期四

蔣勳/地藏與蓮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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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美學系列】蔣勳/地藏與蓮花(下)
【回音壁】宋玉澄/「釀」字,有何不好!
【慢慢讀,師】鍾喬/人間男女
陳克華/詩想
【聯副不打烊畫廊】司空祐作品〈Power〉

  今日文選

【美學系列】蔣勳/地藏與蓮花(下)
蔣勳/聯合報
【美學系列】蔣勳/地藏與蓮花(上)

五色沼湖邊沒有什麼建築物,只有一棟簡單茶室,名字也用「五色沼」,室內幾張桌子,室外也散置桌椅,供人欣賞湖景。

茶室由一對老夫婦經營,供應簡單的蕎麥麵等,配醃漬小菜。婦人在廚房忙,男主人跑外場。客人不多,男主人熱絡,跟我介紹那碟醃漬小菜。

小菜是植物的莖幹,有兩指粗細,中空,切成手指長短,用醬料煮過。在民宿早餐,也常吃到這碟小菜,初看以為是西洋芹,有明顯的纖維組織,以為是脆硬的,入口卻細嫩柔軟,口感綿密清潤。

茶室主人熱心介紹說:「fuki──fuki──」

他見我不懂,又跑進廚房,拿出像雨傘一樣的長柄大葉片。把柄立在地上,這一根植物竟然比他還高,葉片如傘蓋,在他頭上招搖。

他很開心做這樣的展示吧,也拿出足寄當地一本觀光小冊子,封面就是一高大男人手持這傘蓋,傘蓋還是高過人頭。

這次來,茶室主人不記得我去年九月下旬來過,他又像上次一樣,很熱心介紹,拿出粗壯的長柄葉片說:「fuki──fuki──」依然是傘蓋在頭頂招搖,彷彿希望我知道這是多麼可愛的草,長到這麼大,可以當雨傘,又可以吃。

兩次他都這樣演出,我覺得應該有責任回報一下茶室主人的熱心,便傳了簡訊給嫁到靜岡的邱,問她「fuki」是什麼。

我在戶外露天椅子坐著看湖水,點了抹茶。茶室主人端來一個近橢圓型的紅色托盤。托盤上一杯湖綠抹茶,剛攪拌過,點點茶泡,像青翠浮萍,也像湖面浮沫。綠茶盛裝在秋香色帶灰的瓷杯裡,沉著又一片清新。旁邊一方天藍小碟,放三塊指頭大葛粉甜食,淺青有點透光。一個竹製的叉子,一杯清水。我看了很久,器物不是昂貴的珍物,但配搭如此,有講究,也隨意,是荒野湖畔茶室素淨又悠長的品格。沒有千言萬語,我心中合十,感謝這茶室帶給我不經意的莊重寧靜。(圖四)

靜岡的邱很快傳來訊息,「fuki」是蕗,可以食用的草本植物,她附帶說:家中院子就有。開白花、開黃花兩種。孩子不喜歡太重的醃漬口味,也就少用來佐餐。

我上網查了查,查到蕗,查到石蕗,有點像,又不像,沒有茶室主人秀給我看的那麼如傘蓋般的巨大。

從蕗,無意間查到蜂鬥菜,有人在日本市場拍了照片,一捆一捆當蔬菜賣,莖幹結實,看來很近似了,卻還不確定。

把這些訊息放上臉書,很快有朋友告知各種訊息。有人說,蕗是日文漢字,中文是蜂鬥菜。另一則訊息指出,北海道足寄一帶有特別高大品種的「蕗」,命名為「秋田蕗」。這正是茶室主人兩次熱心秀給我看的品種,可以長到兩三公尺高。茶室主人不厭其煩,津津樂道,要讓外地遊客認識他故鄉特別的植物和料理吧。

有人提醒,宮崎駿的《龍貓》就曾經畫過這拿在手中當雨傘的「蕗」。

《龍貓》看了很多次,沒有特別注意當雨傘的蕗草,也許看的時候,理所當然覺得那是姑婆芋的葉子吧。我的童年,無論大太陽或雨天,都摘一片路旁碩大的姑婆芋葉,遮陽或當雨傘。我記憶的是姑婆芋,宮崎駿的記憶是秋田蕗。

我們總是記憶著自己的童年,記憶著透過陽光青青葉脈的迷離,和下雨時姑婆芋大葉片上點點滴滴叮叮咚咚的聲音。

因為茶室主人的熱心,串連起許多有關「蕗」的訊息來來往往,發現不只是足寄,走遍北海道各處,山林野地路旁到處都是野生的「蕗」。直徑有五十公分圓圓的葉子,梗莖接頭的地方像如意彎轉,也像古代雲頭紋飾。從不認識到認識,原來陌生不關心的一種草,好像忽然熟悉起來,這一片原來不相干的山野風景好像也突然有了特殊的緣分。

離開茶室,到瀨戶瀨溫泉,在路的盡頭是伐木林,堆著許多新斬伐待運走的杉木。這裡已經很荒僻,入秋後就封山,只有一間極簡陋民宿,已是七月初夏,院子裡卻還開著紅豔的芍藥。

我一路散步,看巨大蕗草葉子上的毛蟲,毛蟲蠕動,齧食葉片,葉片邊緣有稜,像鋸齒,毛蟲避開,只齧食中間幼嫩柔軟的部分。看起來速度不快,但轉頭一會兒功夫,葉子就被吃掉一大塊。

一路看蕗,葉片上有毛蟲,也有白粉蝶。不知吃了多少蕗草葉子,不知多久,從蛹孵化,那隻白蝶,靜靜停在葉片上,彷彿似曾相識,讓牠若有所思。(圖五)

地藏和大賀蓮

網走湖邊住宿一夜,回東京,住在日暮里。記得上一次住這裡,在附近下町一帶亂走,無意間經過靈園墓地,穿過一塊塊石碑,忽然看到「芥川龍之介」幾個字。心裡愣了一下,想起《竹籔中》,想起《羅生門》,想起《河童》,想起《地獄變》,想起《傻瓜的一生》,想起大正那個美麗又感傷的時代,想起文人瘦削如鬼魂,陰鬱死去。

那一次很錯愕,沒有想到無緣由這樣跟芥川偶遇,墓前合十敬拜,匆匆離開,在小巷弄找到一家小餐館,吃了五目釜飯。

想起七月二十三日是芥川忌日,有點刻意想要找他的墓追思祭奠。次日起了一大早,匆匆往一墓園去,沒有留意,走錯了方向,找到的是谷中靈園,不是芥川墓所在的慈眼寺。

谷中靈園旁有天王寺,寺門剛開,青年僧侶拿掃帚掃落葉,頭皮青青。遠望禪堂佛殿巍峨,我忘了要找芥川墓的事,進寺去膜拜。

旭日初昇,一線金黃的曙光,像特意的照明,正正照亮一尊地藏菩薩的像。是一塊六面的石雕,六面刻同樣的地藏,手持禪杖,站立在蓮台上,臉上微微笑容。

地藏是日本民間普遍的信仰,尤其在靈園墓地,更是常見。地藏手持禪杖,敲打地獄之門,發了宏願: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因此地藏生生世世,守在地獄門口,護佑著死亡恐懼中受苦的生命嗎?祂立在靈場,也就彷彿聽到不斷擊打地獄之門的聲音,成為一種永恆的救贖吧。

我想起芥川《地獄變》裡讓我驚悚的畫面,父親把盛裝女兒綁在華麗轎中焚燒,烈焰沖天,父親在一旁勾畫下他「地獄」變相圖最後的畫面。

也許因為初日的明亮,地藏臉上的微笑如此溫暖,世事紛紜,可以這樣一無旁顧,只有微笑,關照四方,沉默無一言語,使我深深敬禮。(圖六)

寺廟院落用大缸栽植了蓮花,和附近上野公園不忍池的大賀蓮是同樣品種。

大賀蓮因大賀一郎(1883-1965)得名。大賀一郎是生物學家,曾經在滿洲國十六年,研究大連普蘭店遺址的千年蓮子,精研植物基因,據說1918年他曾從孫逸仙處得普蘭店古代蓮子,成功培育開花。

大賀一郎更著名的研究是1951年培育千葉縣三顆古代蓮子,這三顆蓮子經碳十四鑑定都是兩千年的種子。其中一顆經大賀一郎培育,成功開花,此後結實繁衍,因此稱為「大賀蓮」。(圖七)

大賀一郎使兩千年的蓮子重新發芽,好像不只是科學界的大事,媒體報導,也如此令俗世大眾興奮動容。

生命在一粒種子裡的蟄伏,如此長久,令人驚嘆。

想像自己,在黑暗封閉、不見天日的孤寂裡蜷縮著,等待呼喚,等待甦醒,等待一線陽光照亮,我也可以嗎?

是多麼大的願力,是多麼堅定頑強的信仰?千年漫長的黑暗與孤寂,沒有聲音,沒有呼吸、心跳,一粒種子,依靠什麼力量,可以衝破硬殼,可以發芽,可以開花,可以繁衍。

一朵蓮花,在埃及繪畫中開在靈界冥河上;一朵蓮花,在古老印度成為修行終極的象徵;一朵蓮花,在古老的中國是文人的精神信仰。大賀蓮的一粒種子,傳遞著生命的訊息,彷彿比許多言語更精確,比許多文字更具說服力,沉默無語,啟發世世代代的生命。

久遠劫來,流浪生死,一世一世,我們是否也像一粒蓮子,也在等待,漫長孤寂之後,會有生命重生的領悟嗎?

旅途中想起自殺的芥川,不知他墓地旁是否也開滿了初夏的花?(下)


【回音壁】宋玉澄/「釀」字,有何不好!
宋玉澄/聯合報
拜讀〈字斟句酌──媒體為何愛用「釀」字?〉(聯副7月21日)一文,覺得斟酌也如推敲一般,十分有趣;但就本文而言,個人覺得媒體愛用「釀」字,其中必有深意。

以個人曾在航空業服務二十餘年的經驗,知道飛安的重要甚於一切;更知道造成飛安的調查報告或結果,更是重要。因為它是研究、探討事故發生的原因,進而謀求改進,避免再次發生意外或災難的經典。

在這些經典中,經常看到的就是起司理論(Cheese Model)。這個理論主要是講,起司在發酵的過程當中,自然的會產生許多孔洞;而把多片起司重疊一起,每片起司的空洞位置不同,光線就無法穿透;但也有在機率極低的情況下,每片起司的空洞,竟然都在同一個位置上,讓光線直接穿透了過去。

這個因自然發酵而產生的空洞,可以解釋為一種先天缺陷,或是一種自然疏漏。而「釀」酒的釀字,也是一種發酵的過程:在投入了適量酒麴,並在適當的溫度、純淨的環境中,經過我們無法控制的生物與化學的變化後,就釀成了一罈美味好酒。

「釀」字,引用在負面事故上,正描繪了(及描繪不出的各種變化)事故發生當時之前的各種時、空,與直、間接關係;如車禍的發生,絕不是當下剎那的疏失,還更應思慮:駕駛的精神體力狀況、道路設計的良窳、天候與環境,還有各個用路人的道德與駕駛習慣,及車輛與其他不可預測的突發狀況。因此,如果我們也用一個起司理論做分析,就可以發現眾多環節的孔洞,竟然都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點上發生並貫通連結;而恐攻前的策畫、動員、聯繫、行動……就更是一個大型綿密又緊實如諜報的作戰行為。這一切,雖在頃刻之間發生,但形容時,如不用「釀」字,還真不易找到更好的字眼了。


【慢慢讀,師】鍾喬/人間男女
鍾喬/聯合報
幌馬車變奏曲 致 藍博洲

各位,「燈光已不夠用,要把爐火點燃」

寫這兩句詩的是:拉丁美洲革命詩人 赫賽馬丁

革命,何其遙遠,何其虛無,又何其縹緲

但,我們就這樣站在這舞台上

在這革命被送進停屍間的人生舞台上

在這資本的高樓上得了雲天

也壓得垮任何一隻背脊的舞台上


我們就要進入歷史

一段被現實給壓殺的歷史

「歷史!什麼歷史?我們有歷史嗎?」

那麼,記憶呢!來談記憶吧!

葬在城市後花園裡的一段記憶


人,安靜地站在時空隔開如隱形牆的暗處

胸口沾著一灘黎明時分前的血漬

已然仆倒,在槍聲中,在1950年冷戰的槍聲中

又站起,剝落自身英雄的姿態

且站起,並向我們走來

是記憶,活過來的記憶


各位,「燈光已不夠用,要把爐火點燃」


陳克華/詩想
陳克華/聯合報
從來沒想過寫詩而不發表。

多年來直覺上一首詩要到發表,才算完成。

為什麼?想了想,還是和詩的本質與信念有關。雖自認寫詩時「心中無讀者」,但,詩人和他的「集體無意識」卻融為一體,息息相關。詩心和這「集體」的渠道,便是詩,白紙黑字寫下來的詩。詩從哪裡來,終歸回到哪裡去,詩人不過是這循環中的一段載體,類似薩滿。

因此像卡夫卡遺言交代燒燬所有作品,於我是無法想像的。愛蜜莉.狄金生死後才被認識,可是生前曾投過稿,發表並不順利,日後便志不在此。

而今天網路世界,詩發表的管道多到浮濫,等於沒發表,每個人只做自戀式的演出,無心聆聽。

詩人魯米說:每一首詩都在找回家的路。

現代詩都還流浪在中途,回不了家。


【聯副不打烊畫廊】司空祐作品〈Power〉
本報訊/聯合報

●「人物.Note──韓國當代五人聯展」於心動藝術空間(台北市安和路一段90巷3號)展至9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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