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2日 星期六

陳黎/蛙福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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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文選 陳黎/蛙福元年
人文薈萃 【詩說】徐望雲/永遠
【慢慢讀,師】蘇紹連/返鄉夜車

  今日文選

陳黎/蛙福元年
陳黎/聯合報
為了緬懷與他們結今生妙緣的這些狗蛙,「福妙習經群組」的眾居士們開會決議——組名不變——但每位組員名號中「妙」字改成「蛙」字,並且
為了緬懷與他們結今生妙緣的這些狗蛙,「福妙習經群組」的眾居士們開會決議——組名不變——但每位組員名號中「妙」字改成「蛙」字,並且爾後念經文時,在適當處自動伴以「嘓嘓嘓」或「旺旺旺」等組呼、團呼……

我家後院空曠多年,友人好意,幫忙糾工、繪圖,挖池、搬石、植種草木,又陸續添加假山、假橋,微型黃山或瀟湘八景,儼然在焉。為增生氣,先後買了多條錦鯉悠游其間,經常餵以魚食。小橋,流水,高山,飛瀑,飛蚊……大小生物互通靈氣,頗合乎我以小窺大,見微知著,在我的城旅行所有的城,在我的後院小庭園旅行全世界國家公園的「小宇宙」美學。冬去春來,偶見不知名小青蛙,不知從何處潛入,撲通一聲從草叢躍入池中,頗有俳聖松尾芭蕉「古池,青蛙躍進:水之音」的禪趣。恰好,我母親先前的一些同事們在手機Line上成立了一個習佛讀經的群組,約定輪流到不同組員家讀經交流,為親友與眾生祈福,有時也借我家後頭餐桌夜間聚會。我雖屬無信仰之人,但大開大放,樂觀其成,也珍惜深印心中幾番讀經聲與青蛙叫交鳴,窗內哦哦哦哦不知所云與窗外嘓嘓嘓嘓不知所云互相吐槽之妙景。說老實話,組員們念的經文,可謂難解、文言的天書,我常常有聽沒有懂,但翻成清脆、白話的蛙音,從蛙嘴吐出,反讓我有耳朵受洗,得道、上道之感。

四月、五月後,蛙鳴似乎越來越響。組員們方吐出「須菩提!忍辱波羅蜜,如來說非忍辱波羅蜜。何以故?須菩提!」窗外立即「嘓嘓嘓嘓嘓嘓嘓嘓……」乃至於「旺旺旺旺旺旺旺旺……」回應不停。那一天我為接手機來電,走出餐室到後院,電話中友人聽到叫聲不停,問我說你們家最近養狗了嗎?組員中有學識淵博者說此「貢德氏赤蛙」也——是一種叫聲像狗,俗稱「狗蛙」的台灣本地常見蛙。我本來欣喜繼八百年前聖方濟、聖安東尼向鳥、向魚說教後,這些「福妙習經群組」的善男女們向我家後院青蛙說教有成——他們智慧高妙,我長命千歲殆有望矣。沒想到居然是我家後院被「狗蛙」大舉入侵,成為牠們春夜求偶、繁殖的溫床。隨後幾天更有鄰居前來敲門,請求我們入夜後將狗管好。我本來以為自己退休賦閒在家,管竹管山管水即可,沒想到還要管狗叫蛙叫!

都怪我這幾年吃的安眠藥太有效,讓我一覺到天亮,渾不知暗中發生了此等大事。我只好斷藥就寢,到了半夜一兩點,果然聽到旺旺旺旺的蛙鳴從屋外後院響起。先是一聲似乎是公蛙的鳴叫,然後是母蛙的回應,然後此起彼落,一聲接一聲,不知究有幾隻。如此,熱鬧到四、五點,我當然也失眠了。

天亮後跑到後院水邊一看,哇,池面上漂浮著一層果凍般的蛙卵,讓我想起三十年前譯的愛爾蘭詩人奚尼〈博物學者之死〉一詩:「每年春天/我都會裝滿好幾個果醬罐的果凍似的斑點/置放在家裡的窗台上,/在學校的架子上,然後等著看/那些日漸肥大的斑點突變為/身手矯健的蝌蚪……」先前松尾芭蕉「蛙俳」的畫面立刻從我腦中消失,轉而浮現出二十世紀專以青蛙為題材的日本詩人草野心平一首名為〈生殖〉的極簡詩:「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る 」。那一個個發「嚕」(lu)音的平假名「る」,彷彿一隻隻瘋狂求愛的青蛙,又彷彿一顆顆蠢蠢欲動的蛙卵……我把撈起來的蛙卵迅速拋灑在屋外路樹下作為肥料。我告訴自己,如果不立刻著手將後院裡的狗蛙請出去,我可能要開一家「青蛙下蛋」粉圓、果凍專賣店。

我到大賣場買了一支台幣七百多塊的BB槍,趁月色,擊向不幸被我識破藏身處的狗蛙。但那兩百發塑膠子彈完全無效,輕飄飄地還沒飛抵目的物就墜落了。我甚至找出當年買給我女兒當玩具的彈弓,左手持手電筒照射,右手張弓欲射,但還沒出手狗蛙已機警閃跳消失於草叢中。我只好提高武器規格,隔海在「淘寶網」上刷卡購買一組強力十字弓,希望一舉讓狗蛙們斃命。無奈,過兩天,他們居然把貨款退給我,說這是管制物,不得運送出境。習經群組的組員們知我陷入困境,紛紛說殺生何如放生,建議我挑燈夜戰,借強光活捕狗蛙而後放生。我又跑到量販店購買相關器材,在後院架設了三盞飛利浦省電燈泡,夜央後,聞狗蛙出沒,即刻三燈齊開,讓嚇得躲進水中的狗蛙無所遁形,而後鼓起勇氣,伸出右手用力抓之。天啊,那狗蛙的身體居然如此黏而滑,嚇了我一跳,手掌一鬆,狗蛙又精明逃開了。我重整旗鼓,強化配備,右手戴上塑膠手套,要自己再開燈時,視若有睹又無睹地伸手緊抓不放。終於順利將之捕抓入網。

習經群組的組員們聚會時都著深藍色團服,並以居士互稱,且因群組名稱叫「福妙」,每個人都改取含有「妙」字的新名。像我媽媽,從原來的「秀英」變成「妙英居士」;像前人事主任吳阿姨,從原來的「松齡」變成「妙齡居士」;像總務處鍾科長,從原來的「輝熊」變成「妙熊居士」;像伐木課的哈勇.瓦旦先生,從原來的「瓦旦」變成「妙旦居士」。居士們隔日在我家聚會時,誠心地為前夜被我活逮的狗蛙齊念了一段很長的「觀無量壽佛經」,並且替牠了取了一個叫「妙荒居士」的名字(因為當天正是偉大的游泳選手傅園慧女士以「洪荒之力」勇奪里約奧運仰泳銅牌的三百日慶),要我第二天一大早把牠帶到穿花蓮市區入太平洋的美崙溪口放生。前後兩個月,我矢勤矢勇、貫徹始終地活抓了三十幾隻狗蛙,直到我家後院完全見聞不到一絲蛙影或狗鳴。獲頒居士的狗蛙們各有其美妙、紀念性的名字,包括在颱風夜落網的「妙颱居士」,在五一勞動節就擒的「妙動居士」,在美國總統唐納.川普七十一歲生日當天抓到的「妙唐居士」。最感人的是,為了緬懷與他們結今生妙緣的這些狗蛙,「福妙習經群組」的眾居士們開會決議——組名不變——但每位組員名號中「妙」字改成「蛙」字,並且爾後念經文時,在適當處自動伴以「嘓嘓嘓」或「旺旺旺」等組呼、團呼。所以我媽媽從原來的「妙英居士」變成「蛙英居士」;哈勇.瓦旦先生從「妙旦居士」變成「蛙旦居士」;新加入群組的杜捷賽機師則變成「蛙賽居士」。哇塞,他們真的一鳴驚人,因蛙鳴而茅塞驚然頓開,洞悟人蛙一物、成住壞空同字的佛法之妙。

我在我的小屋、小院子裡「俯仰終宇宙」,常常搞不清楚眼前是民國幾年,或西元、主後,佛後幾年。但一聽到全數換穿綠色、青蛙色團服的我母親習經群組的同志們,在我家後面一句句「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嘓嘓嘓……」,「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旺旺旺……」,或「池中蓮花,大如車輪,青色青光,黃色黃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潔,福氣啊……」的讀經聲時,我確知現在是「蛙福元年」!

●附記:感謝吾友邱上林茶餘飯後為本文提供加油添醋之資。不敢掠美、掠真,特此表揚。


  人文薈萃

【詩說】徐望雲/永遠
徐望雲/聯合報
沒有讀過你的日記,但是

我讀過那個年代,心情曾跟著你恓惶的身影

穿越炮火彈雨交織、屍坑滿布的戰場

推開暗格,進入你們一家躲藏的密室

我的確看見,少女的夢想和天真的笑語始終

迴盪在浪漫的床邊與凌亂的炊具之間,所以

所以我認識了永遠的你,永遠的十三歲……

──2014年10月16日《聯合副刊》

詩說

大學畢業時,與那個年代的每個男生一樣,下一步就是當兵去。我的兵種是海軍陸戰隊,聽起來很雄壯威武,但我必須心虛的說,我入伍時,兩岸之間還好,我沒有真正上過戰場。

而今,其實戰場已離我們不會太遠,光是近年的伊斯蘭國(ISIS)崛起,就要將多少國家捲入戰爭的邊緣,但除了中東國家,即使曾被恐怖攻擊過的美、英、法等國人民,大概也很難真正感受到戰爭的「存在」。

事實上,二次世界大戰也才結束了七十年多一點,離一個世紀的百年還有好長一段時間,但我們對戰爭的記憶總是顯得很浮誇,似乎那只能是電影和畫報上的事,然後我們就很輕鬆的隨口這麼一句驚嘆:「好精采」、「好感人」、「好恐怖」……

白先勇的小說〈歲除〉有一段我印象很深刻,那是老兵賴鳴升在劉營長家過除夕時,與一個軍校學生俞欣的對話。

賴鳴升在餐桌上講述當年參加台兒莊會戰,提到一場戰役後他騎著馬跟在黃明章團長後頭巡察,「只看見火光一爆,他的頭便沒了,身子還直板板坐在馬上,雙手抓住馬韁在跑呢。」賴鳴升也挨轟下了馬來,半個胸膛被轟掉,馬則被炸得肚皮開了花……

當俞欣感嘆的說了句「那一仗真是我們的光榮」之後,賴鳴升不屑的:「光榮?你們沒上過陣仗的人,『光榮』兩個字容易講。」

是的,讚美之詞總是容易些,例如,「好感動」,這是我高中初讀到二次大戰相關的歷史中,知道曾有個叫安妮(Anne Frank)的猶太少女,與家人為躲避納粹的搜捕而在一個密室中生活了兩年的感受。

安妮將兩年密室生活的點點滴滴寫成日記,在她死後,由父親將之整理出版,成為控訴納粹罪行的鐵證,被譽為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書之一。

安妮與家人為避德國納粹的追捕,於1942年7月,她剛滿十三歲生日後一個月,全家避居在一幢辦公大樓的密室;在那裡,她寫下了日記,記錄了她的心情,也留下了納粹迫害猶太人的證據。

安妮寫日記是從十三歲,即1942年6月12日開始寫起,至1942年12月5日發生的事情。那是她留下的三冊日記中的第一冊。

第二冊則是紀述由1943年12月22日至1944年4月17日發生的事情,第三個現存的日記卷冊保存了由1944年4月17日至該年8月1日所發生的事情,此後安妮便被納粹德軍逮捕。

所以,這本日記是在她十五歲被捕後戛然而止。難過的是,被納粹逮捕後的安妮,狀況一日比一日更差,終於沒能熬過勝利的來臨,1945年4月,重獲自由前不久,未滿十六歲的安妮病死於集中營。

雖然不曾完整讀過她的日記,而今想來,我的感動大概就來自於這樁真實的歷史,不忍一個荳蔻年華的少女,是如何在浪漫的美夢和隨時可能被捕的恐懼中度過……年輕、柔弱,與非自然的死亡,都在她身上,總是令人不捨!

後來,片片斷斷讀她的日記時,想像也總會帶我跟她一起回到那個風聲鶴唳的年代和兵荒馬亂的家園,進入她的密室,陪她一起感受那種緊張和憂傷的氣氛。

然而,這時的我其實就像白先勇筆下的俞欣,「感受」畢竟還是想像得來,相對於安妮的悲慘經歷,真的是浮誇得太多;正如賴鳴升說的:沒上過陣仗的人,「光榮」兩個字容易講。

但是但是,我仍然只能藉「詩」這樣的文類,以文字來濃縮我對安妮那兩年密室生活的……理解吧,我們都不是那個年代那個殘忍世界走過來的人,若能經由文學作品,感受她曾感受過的七、八成,或許就能獲致一些些感動,在必要時,這感動或能鼓勵我們站起來,以行動捍衛值得我們珍惜的一切。

因此,在2014年6月6日,即諾曼地登陸七十周年這一天,我寫下了詩的初稿。


【慢慢讀,師】蘇紹連/返鄉夜車
蘇紹連/聯合報
流浪的臉仰望著車站大廳的時刻表

流浪的鞋載著身體踩進

最後一班列車廂

這時,心是可以休憩了

我是要回去的月光

貼在車廂玻璃窗顫慄

窺視座位上的影子

怎麼有兩個

兩個膠著的身體

我是透明的淡黃月光

對影子說了話:

「我是汝國中的同學」

(老輸上課攏嘛是

華語佮台語淋咧講)

「大漢嘛是汝國中永遠的同學」

其中一個身體不就是我

「他鄉遇故知」在火車裡

雙人併座的感受。你說:

「老輸上課攏是先講

伊是外省人,聽有沒有?」

他已經很努力說給我們聽了

你是他的第二代更努力了

在寒冷的夜車通過時

月光都和仇恨結成霜了

你是我國中最麻吉的同學

所以你在我流浪結束時出現了

你我相依偎一起

肩膀和肩膀結為雙翼

你我用一個身體返鄉

車窗凍傷的裂痕網脈

彷彿是你我穿梭的

地圖,終站

你不見了

變成那一灘滲濕座位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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