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比死難 鎮魂歌為時間的旅人而作
內容簡介:
我欲凝視事物,但一無所見……
在最後旅程中
他試著窺探時間和記憶
以便進入生命中
一再向他告別的肉體與靈魂,並一一見證
愛的豐饒,詭譎,及其荒涼……
在讀完最後一頁,闔上第六冊筆記本那個晚上,他熄燈上床,發覺月光溢滿房中。他沒有多想,就告訴自己,要給自己十年的時間,即使人生只是一條簡單的河和它寂寞的流域,即使世界只是一座漂泊的湖,而時間以無邊無際的荒漠包圍著這一切。
或許會有一個「我」,跌跌撞撞也好,迷迷糊糊也好,輕鬆愉快也好,有一天突然從蜃氣樓的幻影中走來,見證他短暫的存在。──《天河撩亂》
作者介紹:
吳繼文
1955年生於南投,台北東吳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日本廣島大學哲學碩士;曾任聯合報副刊編輯,時報文化出版總編輯,台灣商務印書館副總編輯。著有長篇小說《世紀末少年愛讀本》(聯合報〈讀書人〉年度好書)、《天河撩亂》(中國時報〈開卷〉十大好書),劇本《公園1999的一天》;譯有河口慧海《西藏旅行記》、井上靖《我的母親手記》、藤原新也《印度放浪》、中平卓馬《為何是植物圖鑑》、野野村馨《雲水一年》,以及吉本芭娜娜《廚房》、《蜥蜴》、《哀愁的預感》等多種。
搶先試閱:
姑姑向時澄揭露祕密的晚上,她過了十二點就提早下班。鴻史在「不貞」門口,與時澄、姑姑辭別;這一別幾乎就是永遠了,涼冷的夜風在三人之間往返奔竄,像在編織離情別緒。
送別鴻史,姑姑和時澄在漸無人跡的街道上緊靠著身子走了一段,才揮手叫車;姑姑說了一個陌生的地名,時澄沒聽清楚,但直覺車子會開往海的方向。上了首都高速二號線,一路上燈火猶然輝煌耀眼;往來的車子仍多,但走得很通暢,沒多久就置身早已恢復夜晚之平靜的灣岸地帶。車子最後停在一座被海岸防風林層層包圍的水族館。時澄納悶這麼晚了還能做什麼,但姑姑一向行事詭異,自有打算,時澄早已習慣,何況問也是白問,人都已經來到這裡。
他們在入口處等了一會兒,不久從裡面有一個人脚步輕盈地走過來,迅速開了門請他們進去。看來姑姑早前已經和這邊聯絡好,做了安排。
姑姑邊走邊向時澄介紹,這個人是沖繩與那國島漁村長大的楠,她以前的游泳教練,現在是水族館的技術顧問。與那國是日本國境的西陲,距離台灣東海岸百來公里,一年裡面總有幾天能見度特佳的時候,與那國居民肉眼即可望見台灣聳立的青色山岳。對與那國人而言,日本反而是一個遙不可及的他國。
楠知道姑姑愛海、親水、喜歡魚,答應她隨時可以為她,單單為她,開放整個水族館。時澄想,他們一定有非比尋常的交情。
楠穿得很簡潔素淨,有著習於親近大地的人特具的寡言和安篤感;他的體態令人聯想到陽光下的救生員,優雅的骨架和肌肉,勻稱而收斂。
水族館是一棟有如特大型蒙古包的玻璃穹頂建築,約莫十層樓高,遠望好像在夜色覆蓋中發出深藍幽光的大氣泡。當他們走進玻璃屋大門,立刻嗅聞到一股有如自深海湧出的潮濕溫暖氣息。楠將照明打開,這才看到環繞著他們的,是一座超級甜甜圈般圓筒形的透明水族箱,有如科幻影片裡面的幽浮一樣從他們四周的黑暗中浮現。
楠在大廳中央為他們準備了兩張椅子,讓他們可以慢慢觀賞,然後將主照明關掉,只留下水族箱的照明,就禮貌地告退。臨走前跟他們說,水槽的貯水量超過兩千噸,裡面單是鯖科的大型魚類像鮪魚、鰹魚就有一千五百條以上。
關掉大部分的燈火後,夜空的星群在玻璃穹頂上方再度顯影。他們無言地坐了,定睛注視著四處迴游的魚群,在天空底下、大地之上,好像漂浮的夢。
許久,時澄的問話打破沉寂,他說:「魚都不睡的嗎?」尾音在室內迴響。
姑姑先是沒有回答,等了一下子才聽她說道:「怎麼不睡?你以為魚也要枕頭、棉被,穿上睡衣數羊,這才叫睡覺嗎?」
時澄說:「在水中睡覺的感覺一定很舒服。」
姑姑說:「當然啦,要不然嬰兒在母親子宮的羊水裡睡了九個多月,出生的時候為什麼哭得那樣傷心?」
說話的時候,兩個人的眼光都沒有離開水槽。
姑姑慢條斯理地說:「仔細看那些魚,它們的身體線條,我覺得有說不出的完美;還有他們的色彩,多麼純粹,可又是流動的,沒有人能捕捉那種顏色,我們清楚目睹它們隨光線角度不斷幻化,卻沒辦法叫它停格,即使用畫的、拍成照片、錄下影來,都無法複製出它真實的色澤。」
「感動無法複製。」時澄頷首。
姑姑從手提袋中取出迷你瓶裝的威士忌,打開瓶蓋,先拿給時澄,然後自己也喝了一小口。
「在學生時代,那時我真的非常用功,而且急切地想瞭解這個世界,整天往圖書館跑,以為只要將圖書館裡面的書全部看完,就可以瞭解一切。很天真對不對?」姑姑轉頭看了一下時澄,「一百座圖書館的喧譁,也抵不過一朵花或是一尾魚的靜默。」
時澄閉上眼睛,網膜上仿佛有魚群的七彩殘影。
姑姑幽幽說道:「人類真的是很低等的生物。」
「對,至少魚絕對不會羨慕人。」時澄說:「就算同樣是哺乳類,人家鯨魚可以潛泳一個多小時才浮出水面換一次氣,還可以利用水的振動輕易將牠們的聲音傳到八百甚至一千多公里遠的地方呢。」
姑姑點點頭說:「鳥類也很不可思議,鳥的漂亮就不用說了,它們天賦那種隨心所欲的精確飛行技術,人類還得打造笨重的機器、消耗地球能源、製造噪音污染,才能稍稍與它們比擬,可是鳥類只需藉助一點點風就可以飛翔,一點點光就可以飄洋過海。一隻不盈一握的小小雨燕,每年在季節的遷移時,可以通過種種惡劣的天候,飛越半個地球。人算什麼?天生一個光溜溜的身子,要漂亮沒有漂亮,要速度,沒有,要輕盈,也沒有,在大自然裡面顯得既笨拙又脆弱,一天還得吃三餐加消夜才能活下去。」
「人靠智慧存活,不是嗎?」
「智慧是嗎?我只知道人的腦筋太複雜,用另一個說法就是,人都是神經病;你看世界上有哪一種生物,會用空洞的口號和似是而非的道德教條去殺人?」
時澄想到鴻史告訴他的有關赤軍的集體瘋狂行為,不禁嘆道:「確實只有『萬物之靈』才做得出這種事呢。」
「有一個朋友說得好,最兇猛的獅子逮到獵物,也不過就是當場用尖牙利爪撕開它,然後嚼幾口吞到肚子裡,吃飽了就天下太平,也不會多抓幾頭留做點心;人吃肉可就沒那麼簡單了,一樣為的填飽肚子,卻要先養肥了再殺,在屠宰場,以電擊棒、磨得發亮的刀和滾燙的水伺候,到了廚房,則是細細地切,重重地剁,慢慢地燉,還要不斷變花樣,說是料理、飲食文化。誰比較殘忍,你說?」
「哇,以後吃肉一定會充滿罪惡感。」時澄語帶誇張地說:「叉起一塊肉,對它說,老兄,對不起,趕快把我們人類消滅吧。」
「這件事大概人類自己就會做。其實究極說來,要靠語言文字才能相互溝通、仰賴不斷進食才能維生的物種,都不能算高級嘛,你看植物,只需要陽光和水就可以開出各種美得無與倫比的花,還用果實枝葉滋養別的生物,有的樹可以長到一百公尺高,有的可以活五、六千年,真是不可思議呢,哪像動物,又吃又拉的。」
時澄突然好像知道了姑姑說這些話的真正用意。
「姑姑,」他說:「我不會因為知道你身體的……」他差點脫口說出「缺陷」兩個字,「身體的祕密而看不起你的。」
姑姑臉上浮現一抹微細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笑。
多年以後,時澄仍然清楚記得,姑姑在述說這些心境時,眼神之柔和,語氣之平靜;身處數以千計用天生優雅姿態巡弋的魚群之間,在靜謐得近乎神聖的星空之下,人只有用靈魂才能發出聲音。
在水族館那個晚上,姑姑一開始就提起生而為人的無奈,原來只是個引子。
時澄的祖父算是入贅給祖母家的,所以結婚次年生下的大兒子,必須祧祖母的家姓,因此祖父對下一個男孩充滿了期待感,誰知道接下來一胎懷到五、六月大時祖母突然大量出血,差點奪走祖母的性命,嬰兒流產。第三胎是個女孩,生產很順利,但小嬰兒體質較弱,不久就因感染而夭折了。連續兩次意外,教祖父母傷心了很久,才又鼓足勇氣懷第四胎,沒想到竟然是一對健康的雙胞胎,而且都是男的,教祖父母喜出望外。先落地的那個是成蹊「姑姑」,另一個取名成淵,就是時澄的二伯父。之後可就六畜興旺了,祖母又連生了六個孩子,四女二男,包括了時澄的父親。
成蹊從小就認為自己和他的兄弟不一樣,而把自己和幾個妹妹悄悄歸類在一起,雖然他從來沒說出來,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好。他只把這個念頭當作心中最大的祕密,但舉手投足之間,以及在穿著上,他會不著痕跡地與妹妹或是母親認同。有趣的是,大人對此竟毫不以為意,或許下意識裡他們認為兩個總是同進同出的小孩,一文一武或一女一男不失為理想的搭配,有時候上街,還故意將成蹊打扮成女孩,不知道的人就一路上以羨慕的語氣說他們會生,一個男孩、一個女孩,而且健康又漂亮,真福氣;祖父母就非常虛榮地感謝人家,心裡非常得意,尤其在兩次失嬰的慘痛經驗之後。
上學之前,成蹊毫無壓力地在兩種性別之間游走,但上學以後,男女有別的客觀現實教他煩惱不已。他很自然地與女同學玩在一起,因而引起男孩子惡意的嘲弄;當然也有甜美的一面,常常有男孩子,高他幾年級的,主動充當他的保護者。但最引起他困擾的,是別的女孩子沒有而他卻有的那個東西。他一直覺得那個東西醜陋不堪,他厭惡它,可又拿它沒辦法。他記得最常做的夢是,他發現他本來就是一個女孩,身上那個多出來的東西,其實是人家惡作劇給他裝上去的,只要他穿上裙子,或是大叫自己一聲「女孩」,它就會消失無蹤。
但它從來沒有消失。到台中上中學的時候情況更加嚴重,他讀的是師生全屬男性的教會學校,因為路途遙遠必須住校。那時周圍的人包括自己,身心都起著劇烈的變化,而且或多或少開始意識到另一個身體,也許是在擁擠的車上貼身而立的異性,也許是上體育課時游泳池中不小心擦撞的同學,總會在體內產生一種前所未有的微熱,甚至發展成難以遏制的好奇心和冒險的衝動。
一年級上學期還沒過去一半,已經有人未經預告,在宿舍熄燈後,掀開他的蚊帳,鑽進他的棉被中。成蹊首先是感到緊張,有些害怕,但又不敢出聲,以免舍監和同寢室的同學知道。在黑暗中他知道來人是誰,他們多半是班上的留級生或高年級的學長,身體已經發育得比大部分一年級學生成熟。成蹊對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並沒有任何犯罪的感覺,對闖入者他也不感到厭惡,但是他們通常是粗魯地壓著他,急切地將手伸入他的下腹部,或是抓他的手放到他們的兩腿之間。成蹊對他所觸摸到的那個與自己有很大差別的物件很是驚訝,但這整個過程並沒有帶給他愉快的感受。他唯一的享受是在對方謹慎的狂亂中,散發出來的溫度與氣味,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他,他確信其中一定有極短暫而微妙的時刻,可以被解讀為愛,教他感到一陣朦朧的幸福。……(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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